虚阁网 > 军事·军旅 > 8.23炮击金门 | 上页 下页
七一


  那个时代的老人组织观念都特强。我似乎从中也窥见了老人微妙的心态,他希望工作了已近七、八年的单位对他的过去能够有所了解。

  我很高兴。老人将一段往事锁进心的保密箱,但他并未失却对这段往事的光荣感,因为,无论谁,只有光彩的故事才能够才愿意重新翻开示人的。

  在青岛,我不但采撷到了历史长河中的一朵小浪花,也迈进了李茂勤老人依然大海般丰富充沛的感情世界。

  * * *

  就如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视母校为终生的骄傲,在英雄部队摸爬滚打过的军人那份优越良好的自我感觉同别人就是不一般,“我们鱼雷一大队”在老人的记忆中永远是一枚熠熠生辉的金质奖章,拥有她是一种长久的荣幸与自豪,因为曾为获得她付出过血和汗。

  不谦虚地说我们鱼雷艇一大队应该算是海军的王牌了,小艇打大仗,
  谁也没我们多,击沉敌舰,谁也没我们多。好多大艇大舰不服气,说,上
  级对你们偏心眼老把重要任务给你们嘛。我认为干啥事确实有个机会问题,
  但机遇绝不是天上掉馅饼白来的,要不是我们训练严格仗打得好,先后打
  掉了“太平”号,“洞庭”号,上级把重要任务交给你能放心?一大队各
  方面过硬,岸上靠刘建廷,海上靠张逸民。张逸民这个家伙比较有才,战
  术技术确实好。

  我们一大队长期驻宁波。福建沿海一直没摆海空军,制空制海权没拿
  到,在老百姓心目中,共产党的力量还是不大行,国民党仍是很吓人的。
  1958年中东形势紧张,中央确定打这一仗,拿金门示众,惩罚教训美蒋,
  海军把我们一大队派往厦门,我们九条艇可以说是海军的尖兵连,构成了
  前线主要海上突击力量。这回又叫我们一大队上,别的部队都挺眼热。我
  心说:打铁还得榔头硬,是金刚钻才敢揽这个瓷器活,攻坚任务,不给我
  们一大队给谁?那个时代的人,好胜、单纯、可爱,任务越困难越艰险,
  越觉着光荣、体面、来劲儿。

  一首《战士与枪》的小诗写道:

  战士有一个忠贞的伴侣——枪,
  像爱护自己的眼睛般爱护她夜晚抚摸着她才能进入甜美的梦乡,
  硝烟战火让伟大的爱变得更深沉更专注更真挚,
  流血负伤不哭唯与枪道一声再见时泪水才会顺着男子汉的脸颊流淌。
  我这个人有一个特点,在海上跑多大的速度都不会晕船,天生一副鱼
  雷快艇体格。

  分配到快艇部队工作,我挺高兴。第一回上175,这摸摸,那看看,
  但思想上顶多也就是新奇吧,这玩艺不过是在大海上跑得跟飞一样的一条
  船一部机器呗,和它还没建立什么感情。后来,吃在艇睡在艇,感情慢慢
  就起了变化,觉得175就是自己的家啦,上岸办事真要有几天不见面,还
  怪想它的。再后来,越来越觉得这艇除了不会说话,和人是一样的,它也
  有心脏胳膊腿,也得吃喝拉撒睡,而且,也有个性和脾气,你悠着使唤它,
  勤着保养它,它乖乖听你的,你要把它不当一码事。不好好侍弄它,到时
   候,它就给你扔挑子撂蹶子出难题,干没治。特别是,你只要驾艇出海参
  加一回战斗,和它的感情就更深了,说是战友情也不过分,它安全地把你
  驮去驮回,又按照你的意志把敌舰捅个大窟窿,没有它,你能干啥,屁也
  干不成。

  在175上,我是轮机长。电影《海鹰》你看过吧?从前边看驾驶舱,
  中间站着艇长,右手是水手长,管信号、联络,轮机长站在艇长左边,负
  责艇上的电器机械维护。平常,我只要一听175的发动声,就知道它哪正
  常哪不舒服,我就像保健医生一样对它的五脏六腑心里全有一本账。
  “八·二四” 海战,175和指挥艇在主攻方向,其它艇担任侧攻,防
  止“台生”号转弯。快艇就这么一招,放了雷,赶紧掉头向后跑。敌人护
  卫舰的速射炮也很厉害,梅花枪一样打在我们的前后左右。如果我们能开
  最高速五十几节,我估计得了便宜开溜没啥大问题。可惜艇底结了许多海
  蛎子,我们又有一发鱼雷因故障没射出去,艇身重,我心说,伙计,争点
  气,快跑呀,可175就是跑不快啦,真恨不得拿鞭子抽它。我们赶紧给剩
  下的一条鱼雷排除故障,想把它打出去,但没有成功。《海鹰》演的是把
  故障排除后又击沉了一艘敌舰,纯属艺术加工。

  跑着跑着,艇身猛地震动,接着底舱冒出烟来。175被敌炮击中了。
  我赶紧下去,底舱进水已经齐腰,露在水面上的弹洞大大小小可以看到三、
  四处。我用一个水泵排水,同时组织堵漏。搞完,上去报告艇长,已经堵
  好了。底舱又叫,“仍在进水,很快”,实际上,水线以下还有好几个较
  大的洞,但看不到。

  这时,艇长向指挥艇报告: 我艇故障,可以自己返航。事后分析,
  175明明不行了,艇长为什么这样报告呢,估计他考虑我们正在敌人的火
  力范围内,他不愿其他艇来救我们受损失。

  后来,蓄电池也泡汤了,175完全停下来,可以感觉到它在慢慢往下
  沉。我们12个人都到了后甲板,谁也不愿离开艇,真是恋恋不舍,都围聚
  在一起。艇长把国旗降下。175先是头扎下去。屁股蹶起来,倒栽葱站直,
  又一头倒下去,很快,一个漩涡水花就不见了。

  人甩到海里,我的眼泪刷就下来了。当时,根本就没想我们自己该怎
  么办,能不能活着回去,只想着175,一个相处了几个春秋的好伙计,哎,
  它,战死了,牺牲啦。

  人生大戏各不相同,却有着完全相同的终场——死。心理学家分析: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在明白死神已经向他走近的时刻会产生恐惧、绝望、悲观、痛苦的意识,并伴随有怜悯、忏悔、自嘲、原谅等潜意识。只有大约百分之一的人面对死亡能够比较镇定自若泰然处之,这部分人在个性表现上一般都具有坚忍顽强对所有对手包括死神无所畏惧的特征。长久以来,宣传媒体和文艺作品告诉我们,那种天不怕地不怕的汉子确实是有的,他们很少凡夫俗子,不是英雄,便是枭雄。而通过采访本节主人公,我发现,在即将死亡的绝境中,他既没有达到顶天立地傲视万物的高度,却超越了茫茫众生凡胎肉躯的局限,我不晓得他究竟属于百分之大多数还是百分之极少数。大概,生活中的真实人都是虎气与鼠气兼备的综合体,两气间的运动消长构成了复杂变幻的人生,使得同是碳水化合物组合的个体看上去也就有了或大或小的差异。

  刚落海时我心里一点也不害怕,没有想到问题的严重性,因为12个人
  无死无伤,战斗集体很完整,互相鼓励,没有孤独感。另外,绝对相信组
  织上不会丢掉我们不管,肯定会派舰艇来救我们。月亮已经升空,我们分
  成三个梯队,向月亮方向游。我当时身体不算好,猴瘦猴瘦,一米七的个
  头,只有103斤,被分在中间一组。艇长的分工是,前边一组处理敌情,
  后边一组保证中间的不掉队。我心里挺踏实、挺有信心的。

  一艘国民党炮舰为被击中的“中海”担任警戒,来回转,接近我们时,
  我们就把头埋进水里,不让它发现。最后一次,它就从我们的队形中间横
  冲直撞开过去,连它的舷号都看得很清楚。这个家伙跑远了,战友们都找
  不到啦,喊、叫,也没有人回答。这个时候,心里开始有点发毛发怵了,
  觉得情况不大妙。我会不会给淹死?这个念头跑出来纠缠了。你想象一下,
  黑冷黑冷的大海上,就你一人被困在那是啥滋味?说不害怕,那是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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