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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福州场站油料装卸手续不严,发生油料混合事故,18吨航油统统报废。追查下来,各级推诿,竟无一人挺身而出堵枪眼,拍胸脯说“要撤撤我”。

  受领任务单位未经精确计算即申请车辆,常常运输车装不满,运油车卸不净,空车返回利用率极低,仅角尾一地因调度不当跑空车129台次,使极为宝贵的两万多车公里化作喷油管排出的阵阵油屁而白白损耗。

  漳州场站下死命令,要当地五天之内备齐一万立方沙石,逼得地方政府把基建和防汛石料统统控制起来。日后任务变化,并不需要那么多,也不及时通知地方,恼得漳州父母官们指着站长鼻尖骂:他妈的,以后除了大粪要多少供多少,其他一颗鸡蛋一粒谷,也别想从我这里拿到手!

  ……

  每天,参谋、助理们战战兢兢把一份份“问题报告”呈递上去,伸着脑壳,静等脾气火暴的司令官雷霆震怒。谁知,聂凤智往往只看个标题,就顺手甩在一旁,至多批上一句:“××长、××部门阅处”,再不过问。那些天中,一向“军阀”的他竟鲜有横眉厉目大声斥责,倒是经常能从完成任务的报告上看到他“很好,应予表彰”的旁批。事后,有胆大者向他提出这一“反常现象”,将军莞尔一笑道:空军入闽,大搬家,没有问题才碰见鬼哩。如果我什么都管,等于什么也不管,你想用一只手同时按住一堆跳蚤是不可能的嘛。该谁管的事就由谁去管好,我只管大事:一个整体工作的进度,一个飞行部队进驻的隐秘性。下面很辛苦,只要尽了心尽了力,有点小问题也不用大惊小怪。不是不要批评,更多的应该是表扬,给部队常鼓气,劲可鼓而不可泄嘛。当主管的,有时就得搞点“无为而治”。

  聂凤智的“无为”,毕竟达到了“大治”。在刘亚楼限定的时间内,他首先完成了能打的准备。7月26日,毛泽东给彭德怀的信虽暂时延迟了战役发起时间,聂凤智的“发电机组”仍在按照他的指令超负荷运转。二十天后,他不无几分自豪地向刘亚楼报告:

  通信,共开设和扩建了12个指挥所的通信枢纽部,构通长途电路35处,
  增设无线电台127部、 导航台站48个,架设永备线路298公里,被复线834
  公里;雷达,架设了11部引导雷达和14部警戒雷达,雷达团由2个扩建为3
  个,已迅速构成了全区高、中、低对空警戒与引导网;后勤,运送各种油
  料22109吨,弹药1722吨,副油箱1604副,其他物资20163吨……

  今天,当我们读着这些索然无味的枯燥数字时,是很难想象它们包含了多么巨大的付出。就说那支由404台运输车和534台运油车组成的庞大车队吧,二十天中无营房住宿,无热饭菜汤,困倦了,停下来用凉水洗把脸,饥渴了,啃一口硬馍喝一口稻田水;狂风骤雨,宁肯自己光膀子,脱下军衣盖住引擎盖,以免发动机受潮;烈日暴晒,因修车而中暑晕倒,急救后跳进驾驶楼继续发动;多少人跑肚拉稀,多少人感冒发烧,竟没有一台车停驶。战争古来如此,有什么样的司令,就会有什么样的士兵。

  自然,最令聂凤智感到振奋和欣慰的还是,他已把航空兵6个师部17个团采取打游击的方式先后进驻了福建地区7个机场。和二十天前相比,他已不是仅有“七八个人十几条枪” 的光杆司令,而是手握520架作战飞机拥有强大武备的堂堂统帅了。他充满信心地期待着,同当面的国民党空军弟兄们乃至背后的美国空军同行们,在台湾海峡擂鼓对阵,一决高下。

  * * *

  8月13日,把自己金贵得像个羞于见人的新娘的太阳,终于扭扭捏捏从云缝间探出半个身子来,霎时间,青山滴翠,万木葱茏。清晨,雾气淡淡化去,海涛隐约入耳,鸥鸟漫空竞翔。聂凤智信步走出坑洞口,深呼吸,美美吐出一口浊气,用手搭个凉篷,登高远眺。天无际涯,灰黑狭长的金门岛若隐若现。凝望良久,灿然微笑。

  习惯性地摸出一根香烟来,中华牌,划火点燃,只轻轻吸一下,便引发猛烈不止的咳嗽。

  保健医生急步向前,一把夺下:首长,千万别抽了,损害健康呀!

  聂凤智朗朗大笑:请高抬贵手。如果你不想让我聂某在罗裳山演一出走麦城,就闭起眼睛假装看不见。打完了空战,我保证绝对服从你的命令。

  从衣袋内又摸出一根来。

  医生无奈地摇头。

  炮战期间,聂凤智的香烟损耗量由每天一盒上升至每天两盒,最多时三盒。他曾玩笑说:北京的指示是精神支柱,口袋里的香烟是物质基础,少这两样东西,这个仗他打不赢。

  * * *

  他最终死于吸烟,过量地吸烟。晚年住院,医院确诊为肺癌。我认定,罗裳山的日日夜夜让他折了寿。

  聂凤智坦然处之,给所在党小组写了一封信,谈及生死:红军时期,同我一起报名参军的几十名伙伴,大多都为革命捐躯。打济南,我们九纵阵亡1377人,“济南第一团”十几个连队仅剩三个连的兵力……那么多先烈先我而去,我这条命又何足惜。老首长张爱萍前往探视,他轻松说道:“没什么,癌症!”张爱萍惊叹:“老聂这个人死不了,他的精神好得很。”

  自然法则无可抗拒,1992年4月3日,聂凤智与世长辞。临走前的病痛虽然难忍,但他的脸上却始终滞留着乐观的微笑,直至最后一刻。

  了解者说:这是兼容天真与成熟的神态。亦是视胜负如常事,置生死于度外的大将风度。更是灵魂在战火炼狱中升华,进入了笑瞰人生的境界。

  据传,他死后,罗裳山的士兵们自发地祭奠他,在他的遗像前摆上采摘的鲜花和两盒烟,中华牌香烟。

  1993年,我去罗裳山,也要陪同帮我去买香烟。买不到中华牌,拿回来两盒“万宝路”,并说:这个比“中华”更高档。我吼:你瞎搞,要知道,罗裳山这个地方,见不得美国货!又换回两盒“红塔山”,好歹中国货。

  在“坑洞”故址,我敬重地摆上一枝松枝和“红塔山”。我祈望,将军在天有知,仍能欣然含笑。

  5

  空中转场,即飞机由甲地飞往乙地的全过程。如果你乘坐了一回民航班机,可以视为完成了一次“空转”。

  我冒着傻气问杨国华,1958年的“空转”真有那么复杂?

  杨老非常肯定地回答:不亚于实施一场空中战役。一般讲,交战状态下于敌前“空转”,己方飞机在落地前后的一两小时内,就像一只脱离了旧巢正在寻觅新壳的寄居蟹,把自己的软腹部亮给了敌方,处于防护力反击力最薄弱的时刻,很容易招致致命的打击,空战史上此类战例不胜枚举。何况1958年空军入闽还涉及诸多国际的、政治的制约因素,刘亚楼、聂凤智们一天到头冥思苦想的就是要找到一个万元一失的万全之策。

  杨老伯我听不明白,索性摊开一张军用地图。按图演示,那是作战处长的看家本领。

  * * *

  第一梯队,暗渡陈仓。

  刘亚楼确定,“空转”一梯队为空一师从江西永新进驻连城机场、空十八师从广州沙堤进驻汕头机场。

  连城、汕头距金门、马祖相对距离较远,易于隐蔽。退一步讲,即便为敌发觉,也不致使敌太过惊恐。

  高明的摔跤手,并不奢望第一次过招就把对方掀翻在地,总要先在外围盘绕,观察彼方心态,隐藏自己套路,期待对手失误,捕捉最佳时机。

  转场时间几经修改,最后敲定在7月27日上午6时。因为情报侦悉,国民党军26、27两日将以2个师到金门换防,福州军区叶飞上将决心于26日晚或27日晨对金门进行集中炮击。必须估计到,炮击过后,27日8时左右,国民党空军即会大举出动对大陆前沿机场及重要目标进行破坏轰炸。我机6时空转,先敌一步,预备着针尖对麦芒,硬碰硬地大干一场。

  26日,毛泽东的一封信将炮击暂缓执行,但已定空转时间不再变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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