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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杰茜卡似乎强忍着不愿哭泣,她的眼中闪着泪花。“你不是在接受试炼,理查德。你……你似乎精神崩溃了。就在两周前。我想你是垮了。我取消了咱们的婚约……你的举止非常奇怪,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我不知该如何应对……然后你就消失了……”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她拿出一张面巾纸,擤了擤鼻子。

  另一个理查德接过话头。“我在伦敦的大街小巷游荡,孤独而疯狂。困了就睡在桥下,饿了就从垃圾桶里找吃的。我浑身颤抖,茫然无助,孤独寂寞,只能自言自语,跟不存在的人说话……”

  “我很抱歉,理查德。”杰茜卡说。她在哭泣,面容扭曲变形,失去了原有的美丽。睫毛膏被泪水冲开,鼻头红彤彤的。理查德从没见她如此伤心,他意识到自己多么希望抚平杰茜卡的伤痛。理查德伸出双臂,想把她抱在怀里,给她安慰,让她放心。但整个世界扭曲变形,迅速滑走……

  有人被他绊了一下,随口咒骂一句,快步走开。理查德趴在月台上,在高峰时段格外引人注目。他觉得面颊冰冷湿黏,便把头从地上抬起,这才发现正趴在自己喷出的一摊呕吐物中——至少他希望是自己吐的。有些旅客嫌恶地瞪着他,也有些瞥上一眼就赶忙把头扭开。

  他用手在脸上抹了两把,试图起身,但却忘了该如何爬起来。理查德开始抽泣,他紧闭双眼,使劲闭住。等他睁开眼时,也不知是过了三十秒、一小时,还是一整天。月台上光线昏暗。他爬了起来,周围连个人影都没有。“有人吗?”他高声叫道,“帮帮我。求你帮帮我。”

  加里坐在长椅上看着他。“什么,你还需要别人告诉你该怎么做?”加里起身走到理查德面前。“理查德,”他急切地说,“我就是你。我能给你的唯一建议,就是你要对自己说的话。只是你可能过于害怕听不进去。”

  “你不是我。”理查德说,但这话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摸摸我。”加里说。

  理查德伸出一只手去,探进加里的面孔,把它搅得支离破碎,仿佛探入温热的泡泡糖里。这只手周围除了空气什么也没有。他把手指从加里脸中抽了出来。

  “看见了吧?”加里说,“我并不存在。只有你一个人在月台上走来走去,自言自语,试图鼓起勇气去……”

  理查德本不想说话,但嘴巴却动了起来。他听到自己说:“试图鼓起勇气干什么?”

  低沉话语从扩音器中传了出来,在月台上回荡反响。“伦敦交通部为列车晚点向您致歉。此次延误是因黑修士站的意外事故造成。”

  “就是它,”加里歪着头说,“变成黑修士站的意外事故,结束这一切。你的人生没有欢乐,没有爱情,只是个虚假空壳。你连朋友都没有……”

  “我还有你。”理查德嘟囔道。

  加里上下打量着他,毫不掩饰鄙夷的目光。“我觉得你是个蠢蛋,”他坦率地说,“彻头彻尾的笑话。”

  “我还有门菲、猎人,还有麻醉法。”

  加里笑了笑,显出真心实意的怜悯。这对理查德造成的伤害,远比憎恨和敌意要大。“又是虚构的朋友?我们过去在办公室里,经常取笑你那些巨魔玩偶。还记得它们吗?就放在你桌上。”他说着放声大笑,理查德也笑出声来。这实在太可怕了,除了笑以外,他不知道还能怎么办。过了一会儿,他止住笑声。加里把手伸进口袋,掏出一个塑料巨魔小玩偶。它有一头卷曲紫发,原本放在理查德的电脑显示器上面。“给你。”加里说着把它抛了过来。理查德伸出双手,试图接住,但玩偶直接从他掌中穿过,就好像这两只手根本不存在。理查德跪在空荡荡的月台上,双手胡乱摸索,寻找那个巨魔。对他来说,这只玩偶就像现实生活仅剩的残片,似乎只要他找到巨魔,就有可能把所有东西都找回来……

  一阵光芒闪过。

  又是交通高峰时段。一列地铁吐出成百上千名乘客,又有成百上千人被吞了下去。理查德手脚着地趴在月台上,不断被通勤旅客踢来搡去。有个人重重踩到他的手指。理查德尖叫一声,本能地将指头塞进嘴里,像个被烫到的小孩。手指的味道令人作呕,但他全不在意。理查德看到巨魔就在月台边缘,距离不过十尺。他手脚并用,费力钻过人群,爬过月台。人们冲他低声咒骂,挡住他的去路,推他搡他。理查德从没想到十尺之遥也会变成难以逾越的天堑。

  他继续向前爬去,忽然听到一阵尖细的咯咯笑声,也不知是谁发出来的。这笑声猥琐怪异,令人心烦意乱。他心想,到底是怎样的疯子会笑成这副德行?理查德咽了口唾沫,笑声戛然而止。他什么都明白了。

  理查德几乎已经爬到月台边缘。有位老妇人走进地铁,脚下刚巧碰到紫发巨魔玩偶,把它踢进列车和月台间的黑暗缝隙。“不!”理查德喊道。他还在笑,声音扭曲,气喘连连,但泪水刺痛了他的双眼,顺着面颊不住流淌。理查德用手揉揉眼睛,结果痛感变得更强。

  一阵光芒闪过。

  月台重归昏暗寂寥。他爬起身,步履蹒跚地走完最后几步,来到月台边缘。他能看到那个玩偶,就掉在第三根铁轨旁的车道上。那一小蓬紫色,正是他的巨魔。理查德朝前望去,铁道对面的墙上贴了几张巨幅海报,是信用卡、运动鞋和塞浦路斯度假旅行的广告。他眼睁睁看着海报上的文字扭曲变化,组成新的词句。

  结束这一切。

  帮自己摆脱凄惨的生活。

  做个男子汉——动手吧!

  今天何不来场致命事故?

  理查德点点头。他是在自言自语。那些海报上写的可不是这几句话。没错,他是在自言自语,现在也该接受劝告了。理查德听到咔嗒咔嗒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列车正在进站。他咬紧牙关,身子前后摇摆,仿佛还在被人潮推搡。但月台上只有他孤身一人。

  地铁向他驶来,头灯光芒从隧道中射出,好像幼儿梦魇中的恶龙双眸。理查德知道只需吹灰之力,就能一劳永逸地结束痛苦——无论是过去经历的,还是可能到来的,都将永远消失。他把双手塞进衣袋,深吸口气。这太简单了。只要疼一下子,就都结束了,再也不会有什么痛苦……

  理查德觉得衣袋里有个东西,他用手摸了摸。是个光滑、坚硬,大致呈圆形的物体。他从口袋里拿出来看了一眼,原来是颗石英珠子。他还记得捡起这颗珠子时的情景。那是在弃世桥对面,这珠子曾属于麻醉法的项链。

  他忽然听到鼠语族女孩在说:“坚持住,理查德。”这声音可能纯属臆想,也可能不是。他不知道此时此刻还有谁能帮助自己。他怀疑凡此种种真的都是幻想。也许真的是他在自言自语,而他终于听到了自己的劝告。

  理查德点点头,把珠子放回口袋。他站在月台上,等待列车进站。地铁进入月台,逐渐减速,最终戛然而止。

  随着“咝”的一声,几扇车门徐徐打开。车厢中有很多人,各式各样,各形各色,有男也有女。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全都死了。一部分显然刚死不久,有的喉咙上刀口参差,有的太阳穴上弹孔触目。这里还有枯萎干瘪的陈年尸首。有的拉着扶手吊带,身上盖满蜘蛛网;有些肿胀变形的东西瘫在座椅上。放眼望去,似乎每具尸体都是亲手结果了自己的性命。理查德觉得似乎在什么地方见到过其中一些面孔,但他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儿,更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车厢中腐臭难闻,就像冷藏设备彻底坏掉的停尸间,经过一个漫长炎热的夏季后散发出的味道。

  理查德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不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不清楚自己是勇敢,还是怯懦,是疯狂,还是清醒。但他很清楚接下来要干什么。他抬脚迈进车厢,所有光芒随之熄灭。

  门闩被人拉开。两声巨响在房间中回荡。通往小神殿的门被推开,灯火从外面大厅照射进来。

  这个房间不大,拱形天花板倒是很高。一枚银钥匙用细绳拴住,从天花板中央最高点吊垂下来。开门带起的风头吹得钥匙前后摇摆,然后又慢慢打起转来,先是旋向一侧,随即开始反转。院长扶着乌烟兄弟的臂弯,两人肩并肩走进神殿。院长放开对方的胳膊,开口说:“把尸体抬出去吧,乌烟兄弟。”

  “但是,但是神父……”

  “怎么了?”

  乌烟兄弟单膝跪地,院长听到手指接触衣物和皮肤的声音。“他没死。”

  院长叹了口气。他深知这种想法邪恶肮脏,但还是真心觉得如果他们能痛快死去,反倒幸运得多。这种状态比死还可怕。“是那种吗?啊,好吧。咱们会照顾好这可怜人,直到他获得最终的恩典。把他送到医务室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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