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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一把钱币叮叮当当掉在李尔的大衣上,丢下钱的过路人脸上都带着微笑,脚步轻快有力。侯爵放下玩具哨子。“算我欠你的好了,你这老无赖。”李尔点点头说。

  “没错,你欠我的。”侯爵从李尔手中接过列车时刻表,扫了一眼,微微颔首,“悠着点用。俗话说细水长流。聪明人一点就透,我就不多说了。”

  他们四个转身离去,沿着长廊往前走。两侧墙壁上贴满电影海报和内衣广告,偶尔还有几张官方告示,警告在此演奏讨钱的音乐家们,尽快离开地铁站。如泣如诉的萨克斯乐,和钱币掉在大衣上的声音,不断从他们身后传来。

  侯爵带领他们来到中央线月台。理查德走到月台边缘,低头向下看去。跟往常一样,他猜测着哪条才是导电轨,最终认定应该是离月台最远的那根,轨道和地面间还垫着白色陶瓷绝缘层。他发现有只小小的灰老鼠在下方三尺远的轨道间穿梭,勇敢地寻觅着乘客们抛弃的三明治和掉落的薯片;理查德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一本正经的浑厚男声从喇叭传出,提醒旅客“留心夹缝”。这是为了避免粗心大意的乘客一脚踏进列车和月台间的空隙。理查德跟大多数伦敦人一样,把它视作听觉上的壁花,根本就当耳旁风。

  猎人突然一把抓住他的胳膊。“留心夹缝,”她急切地对理查德说,“退到这边来。靠着墙。”

  “什么?”理查德说。

  “我是说,”猎人重复道,“留心……”

  正当此时,那东西从月台边缘蹿出——如梦幻,如鬼魅,如云雾,如黑烟。它像水底的丝绸一般涌了上来,速度奇快无比,但看起来又有种慢动作的感觉。理查德的脚踝被它紧紧缠住,即便隔着李维斯牌牛仔裤,也能感到阵阵刺痛。那东西把他拖向月台边缘,理查德难以站住脚跟。

  他恍惚意识到,猎人已经抽出长杖,不断用力击打那条烟雾触须。

  远处传来一阵微弱叫声,感觉又尖又蠢,像是被人抢了玩具的笨小孩。烟雾触须放开理查德的脚踝,从月台边缘滑了下去,消失不见。猎人一把揪住理查德的后脖颈,把他扯向后墙。理查德跌坐在墙根底下,浑身打着哆嗦,感觉整个世界虚无缥缈。牛仔裤被那东西缠到的地方,颜色被洗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就好像被胡乱漂白过似的。他卷起裤管,发现脚踝和小腿上有很多细小的青紫伤痕。“那是……”理查德试图说话,但多一个字眼儿都挤不出来,他咽口唾沫,又试了一次,“那是什么鬼东西?”

  猎人低下头,毫无表情地看着他,面容就像用乌木雕刻而成。“我想那东西大概没有名字,”她说,“它们住在夹缝中。我警告过你了。”

  “我……我以前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你以前不属于下层世界,”猎人说,“老老实实靠墙等着吧。这样比较安全。”

  侯爵掏出一块金怀表查看时间,随后把它放回马甲口袋,又看了眼李尔给他的那张纸,满意地点点头。“咱们运气不错,”他向众人宣布道,“伯爵宫廷列车再过半小时就会从这里驶过。”

  “伯爵宫廷站不在中央线。”理查德指出。

  侯爵盯着理查德,拿他寻开心。“你的头脑真是与众不同啊,年轻人。还真没什么能比得上完全无知,你说对吗?”

  随着暖风吹过,一辆地铁驶入车站。有人下车,有人上车,为自己的生活奔忙。理查德艳羡地看着他们。“留心夹缝。”单调的播音声不断重复。“远离车门。留心夹缝。”门菲看了理查德一眼,显出忧虑神情,随即走过来握住他的手。理查德面色惨白,呼吸又浅又急。“留心夹缝。”扩音器又响了起来。“我没事。”理查德勇敢地撒着谎,也不知是在安慰谁。

  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那所医院的中庭是个阴冷憋闷的地方。在废弃桌椅、橡胶轮胎和七零八碎的办公器具之间,野草繁茂生长。这个中庭给人的整体印象,就像十年前有一帮人(可能是出于无聊,没准儿是因为沮丧,又或许是表现一种姿态,甚或行为艺术)把他们办公室里的东西,都从高高的窗子丢了下来,任由这些破烂慢慢腐烂。

  遍地都是碎玻璃,海量的碎玻璃。这里还有几张床垫,其中有些看起来似乎曾被火烧过。野草在弹簧间滋生。一套完整的生态环境在中庭装饰喷泉周围形成。它早已失去装饰作用,甚至也不再是喷泉。旁边一条裂缝漏水的管线,在雨水的帮助下,把喷泉变成了一群小青蛙生息繁衍的场所。它们快活地蹦蹦跳跳,享受着摆脱所有无翼天敌的自由生活。而乌鸦、鹩哥和偶尔出现的海鸥,则把此地视作没有猫的熟食店,招牌菜自然是青蛙。

  鼻涕虫在烧焦的床垫弹簧下慵懒爬行;蜗牛在碎玻璃上留下条条黏痕;黑色大甲虫在摔坏的灰色塑料电话和神秘的芭比娃娃残骸间匆匆爬动。

  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也来到中庭透透气。他们绕着院子缓缓踱步,碎玻璃在脚下吱嘎作响。在破旧黑西装的衬托下,他们就像两道阴影。克劳普先生压着火气,步速比范德摩先生快一倍,绕着他直兜圈子,几乎要跳起舞来。有几次,克劳普先生似乎无法控制心中的怒火,整个人扑向医院墙壁,把它当作真人的劣质代用品,手脚并用狂揍一通。而范德摩先生只是静静地走着。但他的步伐太有规律,太过稳健,太没变化,简直不能说是散步。死神才会像他这么走路。范德摩先生无动于衷地看着克劳普先生踢飞斜靠在墙上的一大块玻璃。它摔得粉碎,发出悦耳的破裂声。

  “范德摩先生,我必须承认,”克劳普先生扫视着凌乱的庭院,“我的忍耐力几乎已经到达极限了。几乎。那个谨小慎微、不分轻重、拖拖拉拉、瞻前顾后的……小白脸。我可以用拇指把他的眼珠子挤出来……”

  范德摩先生摇摇头。“还不行,”他说,“他是咱们的老板,是这件工作的雇主。等咱们拿到报酬,倒是可以用业余时间在他身上找点乐子。”

  克劳普先生一口唾沫啐在地上。“他是个一文不值的胆小鬼老笨蛋……咱们应该砍了那臭婊子。废了她,剁了她,宰了她,埋了她。”

  电话铃声突然暴响。克劳普先生和范德摩先生纳闷地环顾四周。范德摩先生最终在一堆破砖烂瓦下,发现了老旧的电话机。它就放在一摞泡了水的医疗档案上,断裂的电话线还拖在底座后面。范德摩先生拿起听筒,递给克劳普先生。“你接。”他说。范德摩先生就是不喜欢电话。

  “我是克劳普先生,”克劳普说道,他很快换上谄媚的声音,“哦!是您啊,阁下……”他顿了顿,“现在,按照您的要求,她还在四下走动,自由如风。只是恐怕您那个保镖的点子,像只死猴子一样烂透了……瓦尼?是的,他已经烂透了。”一阵沉默。

  “先生,我开始对范德摩先生和我在这场闹剧中所扮演的角色,产生了一些理论上的疑问。”第三次停顿过后,克劳普先生的面色比白纸还白,“不够专业?”他语气温和地说,“我们?”他把另一只手攥成拳头,用力捶在一堵砖墙上,但说话的语气却没有半点变化,“阁下,请容我以十二万分的敬意提醒您,是范德摩先生和我把特洛伊城烧成灰烬。是我们把黑死病带到欧洲。我们暗杀了十几个国王,五位教皇,两名肉身成神的家伙。我们上一次的任务,是在十六世纪的意大利托斯卡纳区,把整座修道院的修士折磨至死。我们百分之百专业。”

  范德摩先生闲来无事,正在自己找乐子。他抓起一只只小青蛙塞进嘴里,想看看最多能够塞下几只,才会被迫开始咀嚼。他鼓着腮帮子说:“这可真好玩……”

  “我的重点是什么?”克劳普先生从开线脱丝的破西服上掸掉想象中的灰尘,却没理会真正的污渍。“我的重点是,我们是刺客,是凶手。我们杀人。”他听完对方的发言,继续说,“哦,那个上层人又怎么了?我们为什么不能杀他?”克劳普先生浑身一颤,又啐了口痰,踹了脚墙,但始终站在原地,手里拿着锈迹斑斑破损严重的电话。

  “吓吓她?我们是刺客,不是稻草人。”片刻停顿,克劳普先生深吸口气,“是的,我能理解,但我不喜欢这种做法。”对方挂断了电话。克劳普先生低头看着听筒,他用一只手把电话举起来,有条不紊地使劲敲打墙壁,把它砸成塑料和金属碎片。

  范德摩先生走了过来。他不知从哪儿找来一条下腹橙红的黑色大鼻涕虫,像根粗雪茄那样叼在嘴里。鼻涕虫试图从范德摩先生的下巴爬走。“谁来的电话?”他问。

  “你觉得他妈能是谁?”

  范德摩先生若有所思地嚼了两口,把鼻涕虫吸溜进嘴里,就像吃下一根黏糊糊的橙黑色粗面条。“稻草人吗?”他猜测道。

  “咱们的委托人。”

  “我接下来就要猜是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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