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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女孩愁眉苦脸地看着他,就像位母亲正试图向稚童解释,对,这团火也烫手。所有火都烫手。要相信我,真的。“来吧,”麻醉法说,“我知道一条捷径。咱们可以溜到上伦敦走一小段。”两人走上石质阶梯,女孩推开一扇房门。他们钻了过去,把门关在身后。

  理查德不知所措地环顾四周。他们站在“堤坝”上,这条维多利亚时期修筑的步行道,沿泰晤士河北岸绵延数里,取代了岸边泛滥五百年之久的腥臭烂泥滩。堤坝下方便是排水系统和新近完工的地铁地方线。现在还是晚上,也可能是又到了晚上。理查德不知道他们在黑暗的地下世界到底走了多久。

  天上没有月亮,但明亮闪耀的秋夜群星数不胜数。周围还有很多街灯,楼宇和桥梁也挂着点点灯火,看起来就像落在大地上的星辰,荧荧倒影在泰晤士河的黑暗水流上不住闪烁。理查德心想,这真是人间仙境。

  麻醉法吹灭了蜡烛。理查德说:“你确定是这条路?”

  “对,”她说,“百分之百确定。”

  两人逐渐靠近一条木椅。理查德一眼看去,就觉得这张长椅是他有生以来最渴望得到的东西。“咱们能坐下歇会儿吗?”他问,“就一小会儿。”

  女孩耸耸肩。两人分坐在长椅的两端。“上星期五,”理查德说,“我还在一家伦敦顶级投资分析公司上班。”

  “这投资什么的是什么玩意儿?”

  “是我的工作。”

  女孩满意地点点头。“懂了。那么……?”

  “只是提醒自己,没别的。昨天……对于上面这个世界来说,我就好像根本不存在。”

  “那是因为你的确不存在。”麻醉法向他解释说。一对午夜闲游的情侣手牵着手,沿堤坝向这边缓缓走来,他们往长椅上一坐,挤在理查德和麻醉法之间,开始深情地拥吻。“不好意思……”理查德冲他们喊了一句。那男人已经把手伸进女子的毛线衫,激动地四处游移,就像个孤身旅人发现了一片未经勘查的大陆。“我想把原来的生活找回来。”理查德对这对情侣说。

  “我爱你。”男人对女子说道。

  “但你妻子……”她一边说,一边舔着对方的面颊。

  “见她的鬼。”那人说。

  “不想见她,”女子醉醺醺地咯咯笑道,“想见你……”她把一只手伸到男人胯下,又咯咯笑了起来。

  “咱们走吧。”理查德对麻醉法说。他觉得这条长椅正在变得不那么令人渴求。他们起身离去。麻醉法好奇地回头瞥了两眼,长椅上的情侣基本快躺平了。

  理查德沉默不语。“有什么问题吗?”麻醉法问道。

  “哦,没事,不过是一切都有问题,”理查德说,“你一直住在下面吗?”

  “不。我是在上面出生的,”女孩支支吾吾地说,“你肯定不想听我说这些。”理查德几乎有些惊讶地发现,他还真想听。

  “我想听。真的。”

  麻醉法用手指拨弄着挂在脖子上的粗糙石英珠项链,使劲咽了口唾沫。“我本来跟妈妈和双胞胎妹妹住在一起……”她说完这话又不再出声,嘴巴闭得很紧。

  “继续啊,”理查德说,“没关系的。我说真的。没事。”

  女孩点点头,深吸口气,继续讲述自己的故事。她的目光始终注视着前方地面,没有看理查德一眼。“哦,我妈妈生了我,还有两个妹妹,但她脑子有点问题。有一天我放学回到家,只见她一直哭,一直哭,身上什么衣服都没穿,还乱摔东西,碟子什么的。但她没伤到我们,她从来不会。社会福利局的女士到我家来,把双胞胎带走了,我也被迫离开妈妈,去跟姨妈住。我姨妈跟那个男人住在一起。我不喜欢他。而且姨妈出门的时候……”女孩沉默半晌,理查德还以为她讲完了,但麻醉法又继续说道,“总之。他总是打我。还动手动脚的。到了最后,我把这些事都告诉姨妈,结果她也开始打我,说我在撒谎,说她要让警察把我带走。但我没撒谎,所以只好跑掉,那天是我的生日。”

  他们来到艾伯特桥。这座粗陋的古老建筑横跨泰晤士河,连接着南方的巴特西区和堤坝尽头的切尔西区,桥上透出数以千计的白色光斑。

  “我没别的地方好去。天气又那么冷,”麻醉法说到这儿,又顿了顿,“我睡在街上。一般都是白天睡觉,那时天气比较暖和。晚上就四处乱走,只是为了保持热量。我当时只有十一岁,住在诺丁山的一座天桥底下,从别人家门阶上偷面包和牛奶。我讨厌这样做,所以就到街边市场,捡烂苹果、坏橘子和人们扔掉的东西吃,结果生了重病。等我醒来时,已经在下伦敦了。老鼠们发现了我。”

  “你试没试过回到这儿来?”理查德向周围比了个手势。这些宁静温暖的住宅。午夜奔驰的车辆。真实世界……女孩摇摇头。所有火都烫,小宝宝。你会知道的。“你回不来。非此即彼,谁也不能两样全占。”

  “不好意思。”门菲迟疑地说。她双眼通红,似乎使劲擤过鼻子,也尽量擦去了眼中和脸上的泪水。

  侯爵一直在等她振作起来,同时从衣袋众多的外套里掏出几枚旧硬币和骨头,玩抛接子游戏自娱自乐。他抬起头冷眼观瞧。“真的吗?”

  门菲咬着下唇。“不,只是随便说说。我没觉得不好意思。这些天我一直在玩命地跑啊,躲啊,跑啊……这还是头一次有机会……”她没再多说。

  侯爵收起硬币和骨头,放回衣袋。“你带路吧。”他说。侯爵跟着女孩来到挂满图片的墙壁前。门菲抬起一只手,放在父亲书房的画片上,另一只手握住侯爵的黑色大手。

  现实为之扭曲……

  她们在温室里浇花。波西娅会先为一株植物浇水,让水流避开叶片和花朵,直接落在底部的泥土上。“把水浇在鞋子上,”她对最小的女儿说,“不要浇衣服。”

  门蔻手里拿着自己的小喷壶。这是她引以为傲的宝贝,跟妈妈那个一模一样,用钢打造而成,涂了鲜绿色的漆面。她妈妈每浇完一棵植物,门蔻都会用小喷壶再浇一下。“浇在鞋子上。”她对妈妈说。她笑了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变成小女孩无拘无束的欢笑。

  波西娅也笑出声来,直到狡诈的克劳普先生突然用力揪住她的头发,在白皙的脖子上开了道很长的口子。

  “嗨,老爹。”门菲轻声说道。

  她用手指碰了碰父亲的半身像,抚摸着他的面庞。这是个苦行僧似的瘦小男人,头发几乎都掉光了。就像扮作普罗斯波罗[12]的恺撒,卡拉巴斯侯爵心想。他觉得有点难受。最后一幅画面让人头疼。不过,他已然进入门琅大人的书房了。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情。

  侯爵仔细打量着这个房间,不肯放过任何细节。塞了填料的鳄鱼吊在天花板上。许多皮面书籍,一块星盘,凹凸各异的镜子,还有古怪的科学仪器。墙上挂了许多地图,净是卡拉巴斯闻所未闻的土地和城市。一张书桌堆满了手写信件。书桌后的白墙上有一片红褐色污渍。桌上摆了张全家福小画像。侯爵盯着这幅画。“你妈妈和你妹妹,你父亲,还有你的兄弟们。他们都死了。你是怎么逃脱的?”他问。

  女孩低下头。“算我走运,那几天刚巧出去进行实地考察……你知道还有些罗马士兵驻扎在基尔本河畔吗?”

  侯爵并不知道,这让他有些烦躁。“哦。有多少?”

  门菲耸耸肩。“几十个吧。我估计他们是第十九军团的逃兵。我的拉丁文有点烂。总之,等我回到这儿来……”她咽了口唾沫,蛋白石色的眼睛里泛着泪花。

  “打起精神来,”侯爵简明扼要地说,“咱们需要你父亲的日志。咱们必须搞清这件事到底是谁干的。”

  门菲眉头紧锁,不快地看着他。“咱们知道是谁干的。是克劳普和范德摩……”

  侯爵摊开一只手,动了动指头。“他们只是胳膊、手掌、指头。还需要个脑袋下达命令,想要你死的也是这幕后人物。那两个家伙要价可不低。”他又转过头,环顾凌乱的房间。“他的日志呢?”侯爵说。

  “不在这儿,”女孩说,“我早跟你说过了。我也找过。”

  “我还以为你们家都擅长寻找门,不管是明显的,还是隐蔽的。看来是我搞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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