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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十六

  任何人都能识别出暴行,无论是受害者和作恶者,无论距离远近。暴行没有借口,没有可以用来辩解的理由。暴行从不平衡或是更正过去。暴行只能武装未来,产生更多暴行。它能自我繁殖,像最野蛮的乱伦。无论制造暴行的人是谁,由此暴行繁殖出的更多暴行也应该由他负责。

  ──《穆哈迪外传》哈克·艾尔─埃达

  ***

  刚过正午,多数朝圣者都躲在能找到的任何阴凉处,尽量让身体放松,并喝下能找到的所有饮品。传教士来到阿丽亚神庙下方的大广场上。他的手搭在领路人的肩膀上,那个年轻的阿桑·特里─在传教士飘动的长袍下方的口袋内,放着他在萨鲁撒·塞康达斯行星上用过的黑纱面具。面具和那个孩子所起的作用完全一样:伪装。一想到这个,他就不禁想发笑。只要他仍然需要眼睛的代用品,别人对他身份的怀疑就会继续存在。

  让神话滋长,但不能消灭怀疑,他想。

  一定不能让人发现那面具只是一块布,而不是埃克恩人的制品。他的手也不能从阿桑·特里瘦弱的肩上挪开。一旦别人看到传教士像长了眼睛般行走,尽管他的双眼是两只没有眼珠的眼窝,人们的怀疑仍然会彻底打消。他所培养的小小希望就会破灭。每一天,他都在祈祷发生改变,被某个他没有料到的东西绊倒,但对他来说,即使是萨鲁撒·塞康达斯行星也是一块他熟知每个细节的鹅卵石。没有改变;也发生不了改变……还没到时间。

  很多人注意到了他经过商店和拱廊时的动作。他的头从一边转到另一边,时不时锁定在一道门廊或一个人身上。他头部的动作并不总像个盲人,这也有助于神话的传播。

  阿丽亚从神庙城垛的开口处观察着。她观察下方极远处那张满是疤痕的脸,寻找着迹象──透露出身份的明确迹象。每个谣言都报告给了她。每个新谣言都带来了恐惧。

  她曾以为自己下达的将那个传教士逮捕起来的命令会是个秘密,但现在,它成了一条新谣言,回到了她身边。即使在她的卫兵中,也有人无法保守秘密。她现在只希望卫兵能执行她的新命令,不要在公开场合逮捕这个穿着长袍的神秘人物,人们会看到这个行动,并把消息传播开来。

  广场上炎热异常。传教士的年轻向导已经把长袍前襟的面罩拉了起来,遮在鼻上,只露出黑色的双眼和消瘦的额头。面罩下蒸馏服的集水管在面罩上形成了一个凸起。这告诉阿丽亚他们来自沙漠。他们藏在沙漠的什么地方?

  传教士没有用面罩来抵御灼热的空气,连蒸馏服上的集水管都散在胸前。他的脸暴露在阳光和从广场地砖上升腾而起的一阵阵无形的热浪中。

  神庙的阶梯上,九个朝圣者正在举行告别仪式。广场上的阴影中可能还站着五十来人,多数是朝圣者,正在虔诚地以教会规定的各种方式苦行赎罪。旁观者中有信使,还有几个没有赚够的商人在炎热中继续进行交易。

  站在开口处看着他们的阿丽亚觉得自己快被炎热吞没了。她知道,自己正陷于意识思索和肉体感知的矛盾之中。过去,她经常看到她哥哥落入其中无法自拔。想和她体内生命商量的冲动时时诱惑着她,如同不祥的嗡嗡声,盘桓不去。男爵就在那儿,随时响应她的呼唤,但只要她无法做出理智的判断,不知发生在身边的事究竟属于过去、现在还是将来时,他就会利用她的恐惧。

  如果那下面的人是保罗呢?她问自己。

  “胡扯!”她体内的声音说道。

  但是,有关传教士言行的报告是毋庸置疑的。保罹难道想拆毁这座以她的名字为基础的大厦?一想到这种可能性,恐惧便涌上她心头。

  但是,为什么不呢?

  她想起了今天早晨在国务会议的发言,当时,她对伊如兰大发雷霆,后者坚持要接受柯瑞诺家族送来的服装。

  “有什么关系?和往常一样,所有送给双胞胎的礼物都会彻底检查。”伊如兰申辩道。

  “如果我们发现这份礼物没有害处,该怎么办?”阿丽亚叫喊道。

  不知出于何种原因,这才是她最担心的:发现礼物没有危险。

  最终,她们接受了精美的衣物,开始讨论另一个议题:要给杰西卡夫人在国务会议中留个位置吗?阿丽亚设法推迟了投票。

  向下望着传教士时,她想的就是这些事。

  另外,发生在她教会内的事也像他们对这个行星造成的变化一样。沙丘曾经像征着无尽沙漠的力量。从物质上看,这一力量确实缩小了,但有关沙丘的神话正在迅速增长。这颗行星上,唯一原封不动的只有“沙海”,伟大的沙漠之母,它的边缘被荆棘丛包围着,弗瑞曼人仍然称之为夜之女王。荆棘丛之后蜿蜒着绿色的山包,向下俯视着沙漠。所有山丘都是人造的,每一座都是由像爬虫般工作着的劳工堆积而成。阿丽亚这种在沙漠中长大的人很难接受这些山丘上的绿色。在她和所有弗瑞曼人的意识中,沙海仍然控制着沙丘,永不放松。一闭上眼睛,她就能看到那片沙漠。

  在沙漠的边缘能看到青翠的山包,沼泽向沙漠伸出了绿色的爪子──但是沙海仍然和以往一样强大。

  阿丽亚摇了摇头,向下盯着传教士。

  他已经走上了神庙前的第一级台阶,转过身去,看着空旷的广场。阿丽亚按下身旁的一个按钮,将下方的声音放大。她觉得自己很可怜,一个人孤零零地困在这里。她还能信任谁?史帝加算一个,但他已经被这个瞎子污染了。

  “你知道他怎么数数吗?”史帝加问过她,“我听过他数钱付给他的向导。对于我这双弗瑞曼耳朵来说,他的声音很奇怪,有点吓人。他是这么数的:shuc、ishcai、qimsa、chuascu、picha、sucta,等等。我只在很早以前的沙漠里听到过这种数法。”

  听到他这番话后,阿丽亚知道她不能派史帝加去完成那个必须完成的任务。哪怕是那些将教会最微弱的暗示视为绝对命令的侍卫们,她也必须慎之又慎。

  他在下面干什么呢,那个传教士?

  广场周围遮阳篷和街道拱廊下的市场还是那副俗丽的老样子,展台上摆着商品,只有几个男孩在看。只有为数不多的商人还醒着,嗅着来自穷乡僻壤的香料或听着朝圣者钱包里的叮当声。

  阿丽亚研究着朝圣者的后背。他似乎准备开始演说,但又有点迟疑不决。

  为什么我要站在这儿看着那具老旧残破的躯壳?她问自己。下面那个废物不可能是我哥哥的“圣躯”。

  愤怒与绝望充斥了她的心。她怎么才能弄清这个传教士的真相,怎么才能在不深究真相的前提下弄清真相?真是为难啊。对这个异教徒,她只能流露出一点点兴趣,不敢表现得太过好奇。

  伊如兰同样感觉到了这种虚弱。她丧失了她始终保持的比·吉斯特的镇定自若,在国务会议上尖叫起来:“我们丧失了视自己为正义的自信的力量。”

  甚至史帝加都被她的话震动了。

  贾维德让他们重新恢复了理智:“我们没时间理会这种废话。”

  贾维德是对的。他们怎么评价自己无关紧要,重要的是帝国的权力。

  但是,恢复镇定的伊如兰变得更具摧毁力:“我告诉你们,我们已经丧失了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失去它之后,我们丧失了做出明智决策的能力。我们鲁莽地做出一个个决定,像鲁莽地冲向敌人一样。要不然就是等待,也就是放弃决定,让其他人的决定来推动我们。我们难道忘了吗?目前这股潮流的制造者是我们。”

  而这一切争论都是从是否接受柯瑞诺家族的礼物这件小事开的头。

  必须除掉伊如兰,阿丽亚暗自决定。

  那个老人在下面等什么呢?他自称传教士,为什么不传教?

  伊如兰对我们的决策的指责是错误的,阿丽亚对自己说道,我仍然可以做出正确的决策!掌握生杀大权的人必须做出决定,否则就会成为玩偶。保罗过去总是说,静止不动是最危险的,变动不止才是永恒。变化是最重要的。

  我会让他们看到变化!阿丽亚想着。

  传教士举起双臂,做出赐福的姿态。

  还在广场的人靠近了他,阿丽亚能感觉到,他们的行动犹豫不决。是的,因为有谣言说,传教士已经引起阿丽亚的不悦。她同身旁的扬声器俯下身去。扬声器里传来广场上人群的嘈杂声,风声,还有脚底摩擦沙子的声音。

  “我给你们带来了四条信息!”传教士说道。

  他的声音在阿丽亚的扬声器中轰鸣,她关小了声音。

  “每条消息送给某个特定的人。”传教士说道,“第一条信息送给阿丽亚,这个世界的领主。”他指了指身后神庙的观察孔,“我给她带来了一个警告:你把时间的秘密缠在腰带内,你出售了你的未来,得到的只是一个空钱包!”

  他好大的胆子。阿丽亚想。但是他的话让她全身僵硬,无法动弹。

  “我的第二条信息,”传教士说道,“送给史帝加,弗瑞曼的耐布。他相信他能将部落的力量转变为帝国的力量。我警告你,史帝加:对一切创造性活动而言,最大的危险,就是僵硬的道德规范。它会毁了你,让你流离失所!”

  他太过份了!阿丽亚想着,我必须派卫兵去,不管会产生什么后果。但是她的手仍然垂在身侧,没有任何动作。

  传教士转过身来,看着神庙,向上爬了一级台阶,随后重新转身面对着广场,左手始终搭在向导肩上。他大声说道:“我的第三条信息送给伊如兰。公主,没人能忘记自己遭到的羞辱。我告诫你,设法逃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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