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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十七

  在我的帝国,生产的增长和收入的提高不能脱节。这就是我命令的主旨。帝国各处,维持收支平衡不成其为问题,因为我已经下过不能出现这类问题的命令。我是这个领域中至高无上的权威,无论活着还是死去,我的权威都将持续下去。我的统治就是经济。

  ──保罗·穆哈迪皇帝在国务会议上的指令

  ***

  “您留在这儿。”老人说,手松开保罗的袖子,“右边,尽头那端的第二道门。跟着夏胡露走吧,穆哈迪……记住您还是友索的时候。”

  保罗的向导迅速消失在黑暗之中。

  保罗知道,他的安全官员正等在什么地方,准备抓住这个向导,把他带到某个地方详细盘问。保罗希望这个弗瑞曼老人能够逃脱。

  星星已经出现在头顶。远处,屏蔽墙山的那一边,一号月亮也射出了亮光。但这里不是开阔的沙漠。在沙漠里,人们可以在星星的指引下找到回家的路。老人把他带到了郊区的某个陌生地方;保罗知道的只有这些。

  街道上积满了厚厚一层沙子,是从步步逼近城市的沙丘上吹过来的。街道尽头,一盏孤零零的路灯闪着幽暗的光,光线只够让人看清这是一条死胡同。

  周围的空气充满蒸馏回收器的味道。那东西肯定没有盖严,以至于恶臭四溢。水汽泄入夜晚的空气中,既危险又很浪费。我的人民已经变得多么满不在乎啊,保罗想,他们都是水的百万富翁,完全忘记了阿拉吉斯星过去那些悲惨日子:一个人被八个人杀死,杀人者的目的仅仅是得到尸体水份的八分之一。

  我为什么如此犹豫?保罗疑惑道。这就是末端数过来的第二道门,一看就知道。问题是,这件事必须小心谨慎,做得分毫不差,所以……我才会犹豫不决。

  保罗左边的角落里突然响起一阵争吵声。一个女人正在厉声斥骂什么人。新修的侧屋漏灰,她骂道,等着水从天而降吗?如果灰尘可以漏进来,水份就可以跑出去。

  毕竟还有人记得节水,保罗想。

  他沿着街道走下去,争吵声渐渐消失在他身后。

  水从天而降!保罗想。

  一些弗瑞曼人在另外的星球见过那样的奇迹。他本人也见过,还下过命令,想让阿拉吉斯也出现同样的奇迹。现在想来,这些记忆彷佛属于另一个人,与自己毫无关系。雨,他们这样称呼那种奇观。剎那间,他想起了自己出生的星球曾有过的暴风雨。在卡拉丹星球上,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空气潮湿,大滴大滴湿漉漉的雨点擂鼓般打在天窗上,像小溪一样从屋檐上流下。排水沟把这些雨水排进河里。浑浊暴涨的河水从皇家果园流过……光秃秃的树枝被雨水淋湿,闪闪发光。

  保罗在街上走着,双脚陷在浅浅的流沙里。一时间,沾在鞋上的彷佛是他童年时代的泥浆,但紧接着,他又回到了这个沙的世界,回到了满是沙尘、风沙蒙面的黑暗中。未来悬在他面前,嘲弄着他。干燥枯涩的生活包围着他,像控诉着他的罪孽。这一切都是你做出来的!你使这个文明变得冷漠无情,充斥着告密者,你使这个民族只会用暴力解决一切问题……日甚一日的暴力……无休无止的暴力──他憎恨这一切。

  脚下踩踏着粗粝的沙石。他在幻象中见过它们。右边出现了一个深色的长方形门洞,黑黢黢的:奥塞姆的房子,命运选中的房子。和周围别的房子完全一样,但时间掷下了骰子,选中了它,它便顿时不同于其他任何房子了。这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将在历史记录上留下它的名字。

  他敲开了房门。隙开的门缝透出门厅黯淡的绿光。一个侏儒探出头来望了望,孩子般的身躯上长着一张老人的脸,是一个他在预知幻象中从未见过的幽灵般的人物。

  “您来了。”“幽灵”开口了。侏儒朝旁边让开一步,举动中没有丝毫敬畏,脸上挂着一丝淡淡的笑意,“请进!请进!”

  保罗犹豫了。幻象中没有侏儒,除此之外所有东西都和他的预知幻象完全相同。幻象中的偏差无关宏旨,并不影响向无尽未来延伸的幻象主体的真实性。正是这些偏差才给了他勇气,使他心存希望。他看了一眼身后的街道上空。他的月亮从重重阴影中飘了出来,像一颗闪亮的乳白色珍珠。这个月亮纠缠着他,使他惶惑不已。它到底是怎样坠落的呢?

  “请进。”侏儒再次邀请道。

  保罗进去了,只听身后的房门砰的一声,在防止水汽外泄的密封槽中锁定。侏儒在他前面带路,大脚板啪哒啪哒踩在地板上。他打开一道精巧的格栅门,走进盖有屋顶的院子,手一指,“他们等着您,陛下。”

  陛下,保罗想。就是说,他知道我是谁。

  没等保罗仔细琢磨这个新发现,侏儒已经从旁边的一条走廊溜走了。希望在保罗心中翻卷着,像一阵狂乱的风。他走过院子。这是一个晦暗阴沉的地方,一股让人沮丧的恶心气味。这个院子的氛围让他有些畏缩。两害相权取其轻同样是一种失败吗?他没有把握。他在这条路上已经走了多远?

  光线从远程墙上一道窄门射了出来。有人在暗中观察着他,他强压下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不理会那股难闻而不祥的味道,走进门洞,来到一个小房间。以弗瑞曼人的标准,这个地方简直没什么装饰,只在两面墙上挂着幔帐。一个男人面对门坐在一个深红色的软垫上。左边一道门后毫无装饰的墙上晃动着一个女人的身影。

  幻象攫住了保罗。未来正是沿着这条道路发展的。可幻象中为什么没有出现那个侏儒?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偏差?

  一瞥之下,感官已将整个房间的情况探查得一清二楚。这地方虽然陈设简单,收拾得却十分认真。一面墙上的挂钩和支架表明那里曾经悬挂着幔帐。保罗知道,香客们肯为真正的弗瑞曼手工制品支付高昂的价钱。富有的香客把沙漠挂毯视为珍宝,作为朝圣的纪念。

  秃墙上新刷的石膏白灰彷佛在指控保罗的罪行。剩下两面墙壁挂着破烂的幔帐,进一步增强了他的罪恶。

  他右侧的墙边放着一具狭窄的架子,上面摆了一排肖像,大多数是留着胡子的弗瑞曼人,有的穿著蒸馏服,挂着储水管,有的穿著帝国军服,背景是奇异的外星世界。最常见的景色是大海。

  坐在软垫上的弗瑞曼人清了清喉咙,保罗回过头来看着他。这人就是奥塞姆,和他在幻象中看到的一模一样:精瘦的脖子像鸟颈般细长,显得过份虚弱,难以支撑那颗硕大的头颅;两边脸极不对称,被毁了容──横七竖八的疤痕蛛网般分布在左边脸颊上,另一边脸上的皮肤却完好无损;下垂而潮湿的眼睛流露出诚恳的眼神,是一双弗瑞曼人蓝中透蓝的眼睛。一只小锚般的大鼻子把脸分成了两半。

  奥塞姆的软垫放在一张褐色地毯中央。地毯已经很旧了,露出许多栗色和金色线头。软垫上满是磨损的斑点和补丁,可是垫子周围的每一小块金属都被打磨得珵亮──肖像架,书架边框和支架,以及右边一个低矮方桌的基座,等等。

  保罗朝奥塞姆完好的那半边脸点点头,说:“很高兴见到你,还有你的住所。”这是老朋友及穴地伙伴见面时通常的问候语。

  “又见到你了,友索。”

  说出保罗部落名字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的颤音。毁容的那半边脸上,呆滞下垂的眼睛从羊皮纸般干涩的皮肤和疤痕中抬起来。这半边脸上残留着灰色的胡茬,下巴上挂着粗糙的皮屑。说话的时候,奥塞姆的嘴巴扭动着,露出嘴里银色的金属假牙。

  “穆哈迪永远不会对弗瑞曼敢死队员的呼唤置之不理。”保罗说。

  藏在门洞阴影里的女人动了一下,说:“史帝加倒是这么夸口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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