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158)_法兰克·赫伯特

一五八

　　简简单单四个字，却传达出了长篇大论才能表现的内容。从杰西卡听似平淡的否认语气里，加妮看出了她做过的种种尝试：到处搜寻线索，一次又一次地测试……然后是一次又一次的失败。

　　加妮身体向后一挺，从跪姿转为蹲姿，然后站起身来，抚平沾满沙尘的长袍。

　　“带我去见他。”她说。

　　杰西卡站起来，转身掀开左边墙上的一道挂帘。

　　加妮跟在她身后，发觉自己走进了一间内室。这个房间过去一直是贮藏室，如今，四面岩壁都被厚厚的帷幔遮了起来。房间另一头靠墙壁的地上铺着一张野营床垫，保罗就躺在床垫上。一盏球形灯吊在他头顶上方，照亮了他的脸。一件黑色长袍齐胸盖在他身上，双臂则露在外面，直直地伸在身体两侧。长袍下的他好像没穿衣服，裸露在外的肌肤像蜡一样，硬梆梆的。看不出他有任何明显的动作，彷佛连呼吸都没有。

　　加妮强忍住想冲上前扑到保罗身上的念头。相反，她发觉自己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儿子──莱托。在这一剎那。她意识到杰西卡也曾经历过这种时刻──自己的男人受到死亡的威胁，她不得不认真考虑，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拯救稚子的性命。这一认知使加妮突然感到与那位老妇人之间有了一层更为亲密的关系。加妮伸出手去，紧握住杰西卡的手，而对方也紧紧回握住她的手，握得那么紧，几乎让人感到疼痛。

　　“他活着。”杰西卡说，“我担保他还活着。但他命悬一线，生命迹象非常微弱，稍有疏忽就检测不到了。有些首领早就咕哝说，说他还活着的人是一位母亲，而非圣母；又说我儿子明明已经死了，可我却不愿意把他的水献给部落。”

　　“他像这样有多久了？”加妮问。她从杰西卡手中抽回手，朝房间里面走去。

　　“三个星期。”杰西卡说，“我花了差不多一个星期的时间想唤醒他。这期间我们开过会，争论过……也做过详细调查。后来我就派人去叫你了。弗瑞曼敢死队还服从我的命令，不然我也拖不了这么长时间……”杰西卡舔了舔双唇，看着加妮向保罗走去。

　　加妮俯身站在他身旁，低头注视着这位年轻人满脸松软的胡须，紧盯着他那高高的眉骨，坚挺的鼻，紧闭的双眼──他沉沉地静卧着，脸上一片安静祥和。

　　“他是如何摄取营养的？”加妮问。

　　“他的肉体几乎停止了所有新陈代谢，对营养的需求很少，到现在还无需进食。”杰西卡说。

　　“有多少人知道这件事？”加妮问。

　　“只有他最亲近的几个顾问、一些部落首领、弗瑞曼敢死队队员，当然，还有那个下毒的人。”

　　“找不到杀手的线索吗？”

　　“已经彻查过了，还是一无所获。”杰西卡说。

　　“弗瑞曼敢死队员们怎么说？”

　　“他们相信保罗只是处于闭关神游的状态，正在最后的战斗前凝聚神力。这种说法是我有意散播的。”

　　加妮低下身子，跪在床垫旁边，弯腰凑近保罗的脸，立即觉察到他脸部周围的空气里有一种不大寻常的味道……但那只是香料的味道──无所不在的香料。事实上，弗瑞曼人的生活中到处弥漫着香料味道。不过，她还是觉得……

　　“你们跟我们不一样，并非生来就混在香料堆里的。”加妮说，“您查过没有，会不会是因为他的身体对饮食中过量的香料产生了药物反应？”

　　“过敏反应全呈阴性。”杰西卡说。

　　她突然感到疲惫至极，于是闭上眼睛，彷佛想把这一幕完全抹去。我有多长时间没睡过觉了？她问自己。太久了。

　　“当您改变生命之水时，”加妮说，“您是通过内部意识在体内进行的。您用这种内部意识给他验过血了吗？”

　　“只是普通弗瑞曼人的血。”杰西卡说，“已经完全适应了这儿的饮食和生活。”

　　加妮靠回去，跪坐在脚后跟上。她打量着保罗的脸，努力把恐惧深埋在心底。这是她通过观察诸位圣母的举止学到的小窍门。时间可以调节情绪，理清思路。在现在这种情况下，一个人必须集中全部注意力来思考。

　　过了一会儿，加妮问：“这儿有制造者吗？”

　　“有几条，”杰西卡带着一丝疲倦说，“这些天来，我们离不开它们。每次胜利都需要它的祝福，发起突袭前的每次祈祷仪式……”

　　“可保罗─穆哈迪本人一直回避这些仪式。”加妮说。

　　杰西卡暗自点了点头，想起了儿子对香料的矛盾心理，因为香料会带来突发性的预知能力。

　　“你怎么知道的？”杰西卡问。

　　“大家都这么说。”

　　“闲话说得太多了。”杰西卡不快地说。

　　“把制造者的原水给我拿来。”加妮说。

　　加妮的话音中带着命令的口气。杰西卡不禁浑身一僵，但随即便觉察到这位年轻女人正高度集中注意力，努力思考。杰西卡说：“马上就去。”她掀开那道门帘走了出去，派人叫司水员来。

　　加妮跪坐在那里，眼睛盯着保罗。要是他真试着去做了……她想，这种事他真有可能想试一试。

　　杰西卡在加妮旁边跪下，捧着一个样式很普通的水罐。毒素的味道很浓，刺激着加妮的嗅觉。她用手指蘸了一下毒液，伸近保罗的鼻子。

　　鼻上的皮肤微微收缩了一下。慢慢地，他的鼻孔张开了。

　　杰西卡喘息起来。

　　加妮用蘸了毒液的手指轻轻抹着保罗的上嘴唇。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断断续续地呼吸起来。“怎么回事？”杰西卡问道。

　　“安静，”加妮说，“马上转换一点圣水出来，快！”

　　杰西卡不再提任何问题，她听出加妮的话里有一种恍然大悟的意味。看来，加妮已经找到答案了。杰西卡把水壶举到嘴边，吸了一小口。

　　保罗眼皮一颤，眼睛睁开了，看着眼前的加妮。

　　“没必要让她转换圣水。”他说。声音很虚弱，但语气十分坚定。

　　杰西卡饮下一小口毒液，身体立即做出响应，几乎完全自动地改变着水中的毒素。像在典礼仪式中一样，她产生了一种欣快感，随即感觉到了来自保罗的生命火花──一个闪光点，进入她的意识。

　　在这一瞬间，她明白了。

　　“你喝了圣水！”她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就一滴，”保罗说，“很少的一点点……一滴而已。”

　　“你怎么会干出这种傻事？”她质问道。

　　“他是你儿子。”加妮说。

　　杰西卡瞪了她一眼。

　　保罗的嘴角露出了温和、理解的微笑，他很久没这样笑过了。“听听我心爱的人怎么说。”他说，“听听她的话吧，母亲。她知道。”

　　“别人能做到的事，他也必须做到。”加妮说。

　　“当我把一滴圣水滴进嘴里的时候，当我感觉到它，闻到它的气味时。当我了解到它会对我起什么作用的时候，我立刻就明白了，我也能做到你曾经做过的事。”他说，“你那位比·吉斯特学监提到过科维扎基·哈得那奇，但她们绝对想不到我神游过多少地方，就在那几分钟里，我……”他突然停下来，迷惑地皱起眉头，看着加妮说，“加妮？你怎么到这儿来了？你应该在……你为什么会在这儿？”

　　他想用臂肘撑起自己的身子，却被加妮轻轻推回到床垫上。

　　“别，我的友索。”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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