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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听到儿子说出这番话来,杰西卡大为惊讶,他对人性的了解和洞察一切的聪明才智,无不让杰西卡震惊不已。

  “我父亲在交朋友这方面很有天份,”保罗说,“他并不是个博爱主义者,但他的爱从不会给错对象。他的弱点在于他错误地理解了恨。他以为任何一个仇恨哈肯尼的人都不会背叛他。”他看了母亲一眼,又说,“这些她都知道。我已经把我父亲的话传给她了。父亲要我告诉她,他从来未曾怀疑过她。”

  杰西卡感到自己快要失控了,于是咬紧下唇。她能察觉到保罗僵直的躯体和生硬的口气,意识到他为说出这番话来,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他需要多大的意志力才能面对深藏在心底的伤痛啊。她想朝他奔过去,把他的头搂在胸前,那是她以往从没做过的事。但勒住她咽喉的手臂已经停止了颤抖,锐利的刀尖一动不动地紧紧抵在她背上。

  “一个孩子一生中遭遇到的最可怕的一刻,”保罗说,“就是发现他父亲和母亲共同分享着一种他永远无从参与的爱。这是一种损失,也是一种领悟,也就是:世界分为这个人的世界和那个人的世界,我们总是孤身一人生活在我们自己的世界中。这一顿悟自有其真实性,让人无法回避。当我父亲提到我母亲时,我听出了他对她的爱。我母亲决不是叛徒,葛尼。”

  杰西卡这时才完全控制住情绪,她开口道:“葛尼,放开我。”话中没带任何特殊的命令语气,也没有针对他的弱点使什么诡计的意思,然而葛尼的手臂却松开了。她跑向保罗,站在他面前,但终究还是没有碰他。

  “保罗,”她说,“这个世上还有其他的顿悟。我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在利用你,压制你,操纵你,硬把你放在我所选择的道路上……或者说,这是一条我不得不选择的道路。就算是借口吧,我只能说,我所受的训练要求我那么做。”她的喉咙哽住了,过了一会儿,她抬头看看儿子的眼睛,接着又说,“保罗……我要你为我做一件事:去选择一条幸福的人生道路。你那位沙漠女人,如果你愿意,就和她结婚吧。别管别人怎么说,想做就去做。但要选择一条你自己的路,我……”

  她突然停下来,身后传来的喃喃低语打断了她的话。

  葛尼!

  她看见保罗的眼睛直直地盯着她身后,于是顺着他的目光转过头去。

  葛尼站在原地,但刀已经插回刀鞘中。他撕开胸前的衣袍,露出里面灰色的蒸馏服。这是走私贩从弗瑞曼人手里买来发给手下的。

  “把你的刀刺入我胸膛吧,就这儿。”葛尼喃喃地说,“我说,杀了我吧,我愿意接受惩罚。我玷污了自己的名声,我对不起我自己的公爵!最好……”

  “别动!”保罗说。

  葛尼瞪着他。

  “扣上你的袍子,别像个傻瓜似的做出这种举动来。”保罗说,“这一天里,我已经看够傻事了。”

  “杀了我吧!”葛尼愤愤地大喊道。

  “你该更了解我才是。”保罗说,“你以为我有多白痴啊?难道每个我所需要的人都要跟我玩这么一手吗?”

  葛尼看着杰西卡,用绝望、乞求,可怜得完全不像他的语气说:“那就求您好了,夫人,啊,求您……杀了我吧。”

  杰西卡走到他面前,双手按在他的肩上。“葛尼,干吗那么固执?为什么非要逼着亚崔迪杀死他们所爱的人不可呢?”她轻轻地把葛尼敞开的衣袍从他手指下面拉出来,为他掩好衣襟。又帮他把胸前的衣服系紧。

  葛尼结结巴巴地说:“但是……我……”

  “你以为自己是在为莱托复仇,”她说,“就因为这样,我才敬重你。”

  “夫人!”葛尼说。他低下头,下巴垂在胸前,紧闭双眼,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让我们把这看成老朋友之间的误会吧。”她说。保罗听出她有意调整了自己的语调,话里暗含抚慰,“一切都过去了,万幸的是,我们之间永远也不会再有这样的误会了。”

  葛尼睁开泪光闪烁的双眼,低头看着她。

  “我所认识的那个葛尼·哈莱克是一个既精通刀法,又精于九弦琴的人。”杰西卡说,“而我最仰慕的,还是身为琴师的葛尼。难道那个葛尼·哈莱克不记得了吗?当年,我多喜欢听他为我弹琴啊。你还带着九弦琴吗,葛尼?”

  “我换了把新琴,”葛尼说,“是从楚苏克①弄来的,音色美妙极了。它弹起来真像是维罗塔②亲手所制的乐器,尽管上面没有他的签名。我本人认为,它是维罗塔的学生制作的,那人……”他突然顿住了,“该怎么跟您说呢,夫人?我们在这儿闲聊天──”

  ①迪塔沙利士星系的第四颗行星,又被称为“音乐行星”,以出产音质绝佳的乐器而闻名。

  ②著名的巴喱斯九弦琴制造者,楚苏克星的当地人。

  “不是闲聊天。葛尼。”保罗说。他走过去站在母亲身旁,直视葛尼的眼睛,“这不是闲聊天。而是朋友之间的乐事。如果你愿意现在为她弹琴的话,我会非常感激你的。作战计划可以等会儿再谈,无论如何,明天之前我们是不会发起进攻的。”

  “我……我去拿琴。”葛尼说,“就在过道里。”他从他们身边绕过去,穿出门帘走了。

  保罗把手放在母亲的手臂上,发觉她正在颤抖。

  “都过去了,母亲。”他说。

  她并没有转过头来,只用眼角的余光看着他说:“过去了?”

  “当然。葛尼他──”

  “葛尼?哦……是啊。”她垂下眼帘。

  门帘沙沙作响,葛尼带着他的九弦琴回来了。他开始调音,尽量回避他们的目光。墙上的壁毯削弱了回响效果,乐音变得柔和而亲昵。

  保罗领着母亲到靠垫上坐下,让她背靠着墙上厚厚的壁毯和帷幔。他突然吃惊地发现母亲变得十分苍老,脸上开始出现沙漠人特有的那种干燥引起的皱纹,一双香料蓝的眼睛,眼角周围现出了鱼尾纹。

  她累了,他想,我们必须想个什么办法,好减轻她的负担。

  葛尼随手拨了一个和弦。

  保罗看了他一眼,说:“我……有些事要处理一下。在这儿等我吧。”

  葛尼点点头。此时此刻,他的思绪似乎已经飘向远方,彷佛正徜徉在卡拉丹辽阔的天空下──地平在线乌云翻滚,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风雨雨。

  保罗强迫自己转身离开,穿过厚重的门帘,走进支道。他听见葛尼在身后开始弹起小调,便停在屋外站了一会儿,聆听着微弱的琴声:

  果树园,葡萄园,
  丰乳肥臀的美女抱满怀,
  溢满酒杯的佳酿香满路。
  我面前摆放着幸福,
  为什么还要空谈战争?
  沧海桑田,连高山也会变成尘土。
  为什么我仍会品尝到伤心的泪珠?
  天堂的大门敞开着,
  洒下遍地财富,
  我只需合起双手,
  就能聚起无数。
  为什么我还想着埋伏,
  想着杯中投下的剧毒?
  为什么我会感慨年华老去,
  哀叹青春难驻。
  爱人伸出臂膀召唤着我,
  带着溢于言表的幸福,
  迎接我的,
  还有伊甸园里快乐无数。
  为什么我还记得这些伤痕。
  为什么我要梦见过去的罪负?
  为什么
  我总是带着恐惧
  陷入噩梦深处?

  一名身穿长袍的敢死队员从保罗前面的通道拐角处走出来。他的兜帽甩在身后,系蒸馏服的带子松松地挂在脖子上,这表明他刚从沙漠开阔地里来。

  保罗示意那人停下,然后离开门帘,沿着通道走到那个信使身边。

  那人双手交叉放在胸前,以弗瑞曼人在典礼仪式上向圣母或塞亚迪娜行礼的方式,向保罗弯腰致意。他说:“穆哈迪,各部落首领已经陆续抵达了。”

  “这么快?”

  “是史帝加早些时候叫来的那一批,他以为……”他耸了耸肩。“我知道了。”屋里传出微弱的九弦琴声,保罗回头望了一眼,回想起那是母亲喜爱的一首老歌,一首曲调欢快、歌词悲哀的奇怪歌谣,“史帝加很快就会和其他首领们一起赶来,待会儿你带他们到我母亲那儿去,她正等着呢。”

  “我会等在这儿的,穆哈迪。”信使说。

  “好的……好的,就等在这儿吧。”

  保罗从信使身边挤过去,继续朝洞穴深处走。每个这样的洞穴里都有一个特殊场所──就在储水池旁边。在那里,他会找到一条小夏胡露,不到九米长,被四周的水沟包围着,因为生长受到限制而长不大。一旦从小制造者菌体中孵化出来之后,制造者就不能再接触水了,水对它们来说是一种剧毒。淹死制造者是弗瑞曼人的最高机密,只有这样才可以获得那种把他们凝聚成为一体的物质──生命之水,而水中所含的毒素只能由圣母来改变。

  保罗的这个决定源自刚才母亲面对的危急关头。他以前从没在未来的预见中看到过那个时刻,从没看见出自葛尼·哈莱克的这个危机。未来,灰云笼罩中的未来,整个宇宙翻腾着向前涌动,冲向一个沸腾的关键点。这个未来包围着他,像幢幢幻影。

  我必须清晰地看到未来,他想。

  他的身体已渐渐对香料产生了某种抗药性,预知的幻象于是越来越少……越来越朦胧。对他来说,解决办法就摆在那儿。再明显没有了。

  我要淹死那条制造者。现在就让我们来看一看,我到底是不是科维扎基·哈得那奇。只有科维扎基·哈得那奇才能经受得住那种圣母所经受过的考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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