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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他试着想象空气中的水份──绿草盈盈,覆盖着这个沙丘。在他身下某个地方有流动的活水,沿着长长的露天水渠缓缓流动,最终被完全蒸发到空中。这幅图景只出现在书本的插图中。地表水,灌溉用水……他想起了书上的话,在每个生长季节,灌溉一公顷土地就需要五千立方米的水。

  “我们在阿拉吉斯的第一个目标,”他父亲说,“是培植草地。我们从这些能够适应贫瘠土地的变异野草开始。成功实现利用草地固住水份之后,我们就着手培养高地森林,接着是几个露天水体──开始是小型水库──然后把捕风凝水器①沿各主风道按一定的间隔排列,把被风偷走的水重新收回来。我们必须创造真正的季风──富含水气的风。但我们永远离不开对捕风器的需求。”

  总是向我说教。凯恩斯想,他为什么不闭嘴?难道他看不出我就要死了吗?

  “你也会死的,”他父亲说,“你身下很深的地方正形成一股气泡,如果你不从沙丘上面爬下来的话,你就死定了。它就在那儿,你知道的。你可以闻到香料菌的气味。你知道,那些小制造者②正将它们的一部份水份注入香料菌丛。”

  ①一种放置在季风路线上的特殊装置,通过迅速降低捕风器表面的温度来冷凝空气中的水汽,使之凝结成水珠。

  ②一种半植物半动物的生物,深埋在地下,是被菌类寄生的阿拉吉斯沙虫(有些像冬虫夏草─译者注),其排泄物生成香料菌丛。

  身下有水的想法使他发狂。他想象着那些水,被坚韧的半植物、半动物的小制造者封闭在多孔的岩层里,轻轻一碰,岩层裂开,一股凉爽、清洁、纯净、多汁、甜蜜的水就会注入……

  香料菌丛!

  他吸了一口气,闻到一股浓郁的甜香,比刚才浓得多。

  凯恩斯强撑着自己跪起来,听见一只鸟尖叫一声,急速扑楞着翅膀飞走了。

  这里是富产香料的沙漠,他想,即使在白天的烈日下,周围也一定有弗瑞曼人。他们肯定会看到鸟儿,也一定会来查看的。

  “动物需要迁徙,”他父亲说,“游牧民族也有同样的需求。这种运动是为了满足身体对水、食物、矿物的需要。现在,我们必须控制迁徙,使它为我们的最终目标服务。”

  “闭嘴,老家伙。”凯恩斯喃喃地说。

  “我们必须为整个星球做一件在阿拉吉斯上前所未见的事。”他父亲说,“我们必须把人当成一种改造行星生态的建设性力量。我们要在这片大地上安插最适合的生命形态:这里放一株草,那里放一只动物,那里安插一个人。我们要用这种方法改变本地的水循环系统,为这颗星球创造全新的地貌。”

  “闭嘴。”凯恩斯哑着嗓门说。

  “迁徙路线是第一个线索,由此,我们掌握了沙虫和香料之间的关系。”他父亲说。

  沙虫。凯恩斯的脑海中突然涌起了希望。泡沫破裂时,制造者一定会来。可我没有矛钩。没有矛钩又怎能骑到巨大的制造者身上去呢?

  挫败之感正在耗尽他仅存的那点气力,他感觉得到。水是这么近,仅仅在他身下大约一百米左右。沙虫肯定会来的,但在沙漠地表无法抓到它,也无法利用它。

  凯恩斯向前扑倒在沙上,趴在刚才爬行时形成的浅坑里。他感到左脸挨着的沙热得发烫,但意识却模模糊糊地,彷佛离他很远。

  “阿拉吉斯的环境促成了当地生命形态特有的进化模式。”他父亲说,“可长期以来,几乎没有人从香料的角度来看生态平衡。这可真是奇怪。这里没有大面积为植物所覆盖的区域,却有接近理想水平的氮─氧─二氧化碳平衡。这个星球的能量圈是可见的,而且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一个冷酷的化学反应过程。冷酷也罢,但这个过程本身却是完整的。如果你发现其中存在缺口,那么必定存在某种弥补这一缺口的东西。科学由许多因素组成,一旦解释清楚,这些因素简直显而易见。在我亲眼目睹小制造者之前很久,我就知道,这种事物必定存在,就在沙漠深处。”

  “请别再说教了,父亲。”凯恩斯轻声说。

  一只鹰落在他向前伸出的手边,凯恩斯看见它收起翅膀,偏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他。他聚集起全身的力量,冲它嘶声吆喝了两声。鹰跳开两步,仍旧盯着他不放。

  “在此之前,人类及其活动一直是各行星地表的灾害。”他父亲说,“大自然往往会因为这些灾害而向人们索取赔偿:或者消灭他们,或者压缩他们的规模,以大自然自己的方式将人类融入行星的生态体系之中。”

  老鹰低下头,展开翅膀,又重新收回双翅。它把注意力集中在他伸出的手上。

  凯恩斯发觉自己已经没有冲它吆喝的力气了。

  “大自然与人类之间这种历史悠久的互相掠夺、互相压榨的生态体系将止于阿拉吉斯。”他父亲说,“你不可能永无止境地盗取你所需要的一切,丝毫不顾子孙后代的福祉。一个星球的物理变化清清楚楚地写在它的经济、政治记录之中,这本记录就摆在我们面前。我们应当如何发展?路线是显而易见的。”

  他永远停不下来,永远在说教。凯恩斯想,说教,说教,说教。

  鹰跳了一步,离凯恩斯伸出的手更近了。它朝这边转转头,又朝那边转转,打量他裸露在外的皮肉。

  “阿拉吉斯是个只生产单一作物的星球,”他父亲说,“单一作物。它使统治阶级得以像从古至今所有统治阶级那样,过着奢侈的生活。在他们之下,则是仅以剩余物资为生、半人半奴隶的大众。而引起我们注意的正是这些大众和剩余物质,他们的价值远远超过人们从前的想象。”

  “我不听你的,父亲,”凯恩斯轻声说,“走开!”

  他又想:这附近肯定有我的弗瑞曼人,他们不会看不到盘旋在我头顶的这些鸟儿。他们会来查看的,哪怕只是为了得到最微不足道的一点点水份。

  “阿拉吉斯的大众将会明白,我们的目的是使这片大地有活水流动。”他父亲说,“至于我们具体打算怎么做,不用说,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只有一点不着边际的猜测。许多人甚至以为,我们会从其他水资源丰富的星球上引来活水。这些人完全不理解这种做法的困难,难度之大,令人望而却步。但是,只要他们相信我们,那就任由他们幻想他们所希望得到的任何东西吧。”

  再过一会儿,我就会爬起来,告诉他,他在我心目中是个什么东西。凯恩斯想,他本该帮我一把,却只站在那儿喋喋不休。

  那只鹰又往前跳了一步,更靠近凯恩斯伸出的手了。同时,又有两只鹰飞下来,停在它后面的沙地上。

  “在我们的大众中间,宗教和法律必须是统一的,是同一种事物。”他父亲说,“抗上之举必须被视为邪恶,必须受到宗教惩处。这会产生双重利益,使人民更顺从,同时更勇敢。我们不应过于依赖个人的勇猛,不应将个人的勇气置于全体人民的勇气之上。”

  在我最需要的时候,我的人民又在哪儿?凯恩斯想。他集中全身力气,把手朝距离最近那只鹰一伸,但只伸前了一指。它向后一跃,跳到同伴中间。所有的鹰都伸开翅膀,做好起飞的架势。

  “我们的时间表制定得十分高明,使它达到了纯粹的自然现象的境界。”他父亲说,“一颗行星上的全体生命形式是一个无比巨大、彼此密不可分的统一体。一开始,动植物的变化完全受我们所掌握的物理力量主宰,它们走上既定轨道之后,我们的影响力就不会那么直接了,只起引导的作用──当然,到那时,我们还是不会撒手不管。请记住。我们只需要控制行星能量圈的百分之三──仅需百分之三,就能改变整个能量结构,使之成为一个符合我们需要的自给自足系统。”

  你为什么不帮帮我?凯恩斯心想,总是这样,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你总是辜负我。他想把头转过来,瞪着他父亲说话的方向,瞪得那个老家伙不敢看他。但肌肉却不听他的使唤。

  凯恩斯看见那只鹰动了一下,朝他的手走过来,一次只谨慎地迈一步。它的同伴则装出漠不关心的样子,等待着。那只鹰停下了,只要再跳一步就能够到他的手。

  就在这时,凯恩斯豁然开朗。猛然间,他看到了有关阿拉吉斯未来的种种可能性,这是他父亲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各种不同的可能性沿着各种不同的路径,如洪水般在他脑海里奔流不息。

  “不要让你的人民落进某个英雄的手里,再没有比这更可怕的灾难了。”他父亲说。

  看透了我的心思!凯恩斯想,哼,随便他吧!

  消息已经送到我的各个穴地、各个村落。他想,没有什么能阻挡其传播。如果公爵的儿子还活着,他们会找到他,遵照我的命令保护他。他们也许会抛开那个女人,他的母亲,但他们会救下那男孩的性命。

  那只鹰向前跳了一步,距离之近,已经可以啄击他的手了。它偏着脑袋,打量着这具俯卧的躯体:突然,它伸直身子,抬头向上,尖叫一声跃入空中,斜飞而去,身后跟着它的同伴们。

  他们来了!我的弗瑞曼人找到我了!凯恩斯想。

  然后,他听到了沙子摩擦发出的嚓嚓声。

  每个弗瑞曼人都知道这种声音,能够立即把它与沙虫和沙漠中其他生物所发出的声音区别开,在他身下某处,香料菌丛已经从小制造者身上得到了足够的水和有机物,达到了疯狂生长的关键时期。一团巨大的二氧化碳泡沫正在沙层深处形成,即将向上“炸”开。爆炸中心将形成一个沙尘漩涡。届时,沙漠深处已经形成的东西将翻上沙漠表面,而现在处于地表的任何东西则会被压下去,两者彻底交换位置。

  鹰群在上空盘旋,沮丧地尖叫着。它们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事。任何沙漠生灵都知道。

  而我也是沙漠生灵。凯恩斯想,你懂吗,父亲?我是个沙漠生灵。

  他感到自己被泡沫高高抬起,然后感到了泡沫的碎裂。沙尘漩涡包围着他,把他拖进冰冷的黑暗之中。有那么一阵子,冰冷和潮湿的感觉令他无比喜悦,无比宽慰。接着,当他的星球杀死他的时候,凯恩斯突然想到,他父亲和其他所有科学家都错了──只有意外和偏差,才是宇宙中最恒定不变的事物。

  这是最明白不过的事实,现在,就连那群沙漠鹰都认识到了这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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