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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索尔现在明白了,不论那个机器的神是什么形式,都有足够的洞察力来了解,所谓同情就是对他人痛,苦的一种反应,但这个无上智慧却又愚蠢得无法了解到,其实同情──就人类和人类的无上智慧两者所赋予的定义来说──还不止如此而已。同情和爱是不可分也无法说明的。机器的AI永远不会了解这一点──甚至不够了解到用这一点来引诱人类无上智慧中已厌倦于未来战争那一部分现身。

  爱,所有事物中最平凡的,就宗教性的动机来说也是最陈腐的,却有着更大的力量──索尔现在知道了──比强大的核能或较弱的核能或是电磁或是重力都大得多。索尔明白了爱就是那些其他的力量。虚空连接,那些把光子内一个光子传送到另一个光子的次量子,都不会多过或少过于爱。

  可是爱──单纯而平凡的爱──能解释七百多年来始终令科学家摇头的所谓人类起源──几乎是无限多的一连串巧合造成一个宇宙,正好有适当数目的规模,正好有准确的电子值,正好有精准的重力,正好有恰当的星龄,正好有正确的生命起源前期来创造出完美的细菌,成为恰好合适的各种DNA──简而言之,一连串精准而正确的荒谬的巧合,完全没有逻辑,无法了解,甚至难以做宗教性的解释。爱?

  七百多年来始终存在的大一统理论,高度次量子物理学和智核所提出宇宙是自身具足,无边无际,没有创世大爆炸的基点和后续的终点的说法,其实已经抹杀了神的角色──原始的拟人论或深奥的后爱因斯坦学说──甚至不算是一个照顾者或是在创造万物前制定一切规矩的。现代的宇宙,就机器和人的了解,不需要有造物主;事实上,不容许有造物主。其规矩不容破坏,也不能大幅修正。没有开始,也不会结束,超越了如同元地球上的季节般规律和自我规律化的扩张与收缩的循环。在那里没有让爱容身之地。

  看来似乎亚伯拉罕当年谋杀儿子只测试了一个幻影。

  看来似乎索尔把他垂死的女儿经过数百光年和无数艰辛带了过来,却毫无结果。

  但是现在,人面狮身像矗立在他上方,而第一线阳光让海柏利昂的天空变白时,索尔却发现他所求取的对象,是一个比荆魔神的恐怖或痛苦的主宰更基本、也更具说服力的力量。如果他是对的──他并不知道而只是有所感觉──那么爱在整个宇宙的结构里,也和重力和物质/反物质一样,是骨架的一部分。的确有神容身的地方,不是在网络的墙壁之间,也不是在裂缝中的基点里,更不是在事物之前或之外的什么地方……而是就在一切的经纬之中。随着宇宙进化而进化。随着宇宙中可学习部分遂行学习而学习,如人类爱过的那样地爱着。

  ***

  索尔先跪着,再站起身来,时潮的风暴似乎减弱了一些,而他想着自己可以试着第一百次想办法进入墓穴。

  强光仍由荆魔神现身,带走索尔的女儿,然后消失不见的地方射了出来。但现在天空中晨光初现,星星正逐渐消失。

  索尔爬上了石阶。

  他记得当年在巴纳德星的家里,十岁大的蕾秋想爬上镇上最高一棵榆树,而从离树顶只有五公尺处摔下来的时候。当时索尔赶到医疗中心,发现他的孩子浮在恢复营养液里,肺部穿孔,断了一条腿和好几根肋骨,下巴碎裂,还有无数的割伤和瘀青。她对他微微一笑,竖起大拇指,动着缝合过的嘴说:“下次我一定会成功。”

  那天夜里蕾秋入睡前,索尔和莎瑞一直坐在医疗中心,等到天亮。索尔整夜握着她的手。

  他现在等待着。

  由人面狮身像入口涌出来的时潮仍然像不肯停息的强风似地推着他,但他身子前倾迎着,像一块动摇不得的岩石般站在那里,就在五公尺外等着,瞇起两眼来望进强光里。

  他看到一艘降落的宇宙飞船后面的凝结尾划破黎明天空时,只抬眼看了看而没有后退。听到宇宙飞船着陆,回头看见三个身影由船里下来时,也没有退后,听到其他的声音,喊叫声从谷底传过来,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用力抱着另外一个熟悉身影,像消防员救人似地抱着从玉冢那边向他这里走过来时,也只看了一眼,一步也不退。

  这些事全和他的女儿无关,他在等蕾秋。

  **

  即使没有数据圈,还是可以让我的人格穿过如浓汤般包围在海柏利昂四周的虚空连接。我的立即反应是要去见“就会是的那个人”,但尽管那个人的光辉笼罩了超级数据圈,我却还没有准备好。毕竟,我只是小小的约翰·济慈,而不是施洗者约翰40。

  40施洗者约翰(John the Baptist):公元一世纪初出现的犹太先知,曾为耶稣行洗礼。

  人面狮身像──一座根据数百年来基因工程师都不愿再复制的真实生物形态建造的时冢──是一个时间能量的大漩涡。以我已扩张的视力可以看见其实有好几座人面狮身像:那个反熵的时冢载着荆魔神当货物在时间中倒退,有如一个装有致命病菌而封闭的货柜,那活动而不稳的人面狮身像于最初想要在时间中打开通路时,使蕾秋·温朝博受到感染,而那座开启了的人面狮身像正再次在时间中向前行。最后一座人面狮身像是一道耀眼的光之门,只比“就会是的那个人”略逊一筹。以其起球状的火光照亮了海柏利昂。

  我降落到那个明亮的地方,正好看到索尔·温朝博把他的女儿交给荆魔神。

  就算我能来得早一点,我也不可能干涉这件事。而就算我能,我也不会干预。理性以外的世界就靠这种行动。

  可是我在人面狮身像里面等着荆魔神过去,抱着那个柔弱的东西,现在我看得到那个孩子。她只有几秒钟大,脏脏的、湿湿的、皱皱的。正发出初生婴儿的号哭声。以我以前单身的身分和诗人的立场来看,实在很难了解这样一个哭闹着、一点也不美的婴儿,怎么会对她的父亲和这个宇宙有吸引力。

  然而,看到这个孩子的躯体──不论这新生婴儿多么地不吸引人──被荆魔神有刀刃的爪子抓着,还是牵动了我的心。

  往人面狮身像里面走上三步,就能让荆魔神和那孩子在时间里向前好几个小时。就在入口的地方,时间的河流正在加速。要是我不在几秒钟内有所行动的话,就再也来不及了──荆魔神会用这道门户把这个孩子带到它所找寻的某个遥远未来的黑洞里。

  众多影像不请自来:蜘蛛吸干猎狗的血肉,穴蜂把自己的幼虫放进猎物麻痹的身体里,成为最好的寄生体和食物来源。

  我必须行动,可是我在这里和在智核里一样没有实体。荆魔神由我穿行而过,好像我是一片看不见的光影。我那虚拟的人格在这里毫无用处,像一阵乱军的毒气一样没有手脚和实体。

  可是乱军的毒气没有脑筋,约翰·济慈却有。

  荆魔神又跨了两步,对外面的索尔和其他人来说又过去了好几个小时。我看到小婴儿身上被荆魔神利爪割进皮肉里所流出来的血。

  去他妈的。

  在外面,人面狮身像那宽大的石台上,时间能量形成的大洪水正流进墓冢中穿行,淹没了放在那里的背包、毯子、空的食物容器,以及所有索尔和其他朝圣者留在那里的东西。

  包括一个魔比斯方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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