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科幻小说 > 海柏利昂2 | 上页 下页
一四四


  济慈又再活了痛苦的三个小时,像一个泳者偶尔从痛苦之海中冒出头来吸一口气或轻轻地说几句急切的呓语。有一次,在天黑了很久之后,他拉住杭特的袖子,很清楚地低声说道:“我死了之后,荆魔神不会伤害你。它等的是我。也许有路可以回去,在你搜寻的时候,它不会伤害你的。”然后,就在杭特俯身下去听听诗人肺里是否还有呼吸时,济慈又开始说话,而且在几次发作之间继续不停地说着,很明确地告诉杭特把他葬在罗马的新教徒墓园,就在行政官金字塔附近。

  “胡说,胡说,”杭特像念咒一样不停地反复说着,一面紧捏着那年轻人烧烫的手。

  “花,”过了一下,就在杭特把写字台上的灯点着之后,济慈轻轻地说。这个诗人睁大了两眼,以孩子似的纯真惊讶表情瞪着天花板。杭特向上看去,看到天花板上蓝色方格里画着黄色的玫瑰。“有花……在我上面。”济慈用力呼吸间断续说道。

  杭特站在窗口,望着西班牙阶梯边的黑影时,身后传来一阵痛苦的喘息,响了一下又停下来,然后济慈叫道,“席维伦……扶我起来!我要死了。”

  杭特坐在床上抱着他。热力从那小小的身体中流失,他似乎变得毫无重量,好像这个人的肉体已经焚毁了。“不要害怕,要坚强,感谢上帝这一刻终于来了!”济慈喘息道,然后那可怕的喘声渐渐低弱,杭特让济慈更舒服地躺了回去,他的呼吸有了更正常的节奏。

  杭特把脸盆里的水换掉,找了一块新的布来弄湿了,走回来发现济慈死了。

  后来,在太阳出来之后,杭特抱起那小小的躯体──用杭特床上新的床单裹住──出门走进城市里。

  ***

  等布琅·拉蜜亚走到山谷顶端的时候,风暴已经停止了。她经过穴冢时,看到那里发出和其他时冢一样诡异的亮光,但同时也有可怕的嘈杂声音──好像有成千上万的灵魂在喊叫──由地上不停地回荡响着。布琅匆匆往前走去。

  她走到荆魔神庙前站定时,天已经清朗了。那栋建筑恰如其名,半弯向上和向外弯曲,有如那个怪物的外壳,支撑的部分则向下弯曲,有如刀刃刺向谷底,而其他拱壁则向外向上有如荆魔神的刺一般伸着。由于内部亮光增强,墙壁都变得透明,整座庙宇现在就像一个巨大的南瓜灯。

  布琅深吸了口气,摸了下肚子。她怀了身孕──她在离开卢瑟斯前就知道了──她现在应该照顾她那还未诞生的儿子或女儿吧?何必去管在荆魔神树上的下流老诗人呢?布琅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是肯定的,可是现在却他妈的一点关系也没有。她把那口气吐了出来,走向荆魔神庙。

  由外面看去,荆魔神庙不过宽二十公尺左右。他们之前进入时,布琅和其他朝圣者看过里面只是一块开放空间,除了发光的穹顶下的支撑纵横交错外,空无一物。现在,布琅站在门口,却发现里面的空间比山谷本身还大。十几层白色石板升起,一排又一排地直伸到远处。每层石板上,都有人类的躯体躺着,每个的衣着都不一样,每个都连接着同样半有机、半寄生的分流插座,和她朋友们告诉过布琅她自己也有过的那种缆线。只不过这些虽是金属却又透明的脐带,都是悸动的红色,而且规律地膨胀收缩,好像有血液在那些熟睡形体的头颅里外循环。

  布琅踉跄后退,半是受到反熵力场的曳引,半是受到眼前景象的惊吓,但等她站在离庙十公尺的地方时,外面看来的大小又和先前一样了,她并不假装明白好几公里深的内部怎么放得进这样小的外壳。时冢正在开启,就她所知这一座也可能在不同的时间共存。她知道的是她自己在那样的分流状态下醒过来时,看到荆魔神的刺树和看不见的管线与能量的脉络相连,但现在很显然是连接到了荆魔神庙。

  她再次走向入口。

  荆魔神在里面等着,原本闪亮的外壳现在看来很黑,衬在四周的亮光和白色大理石前。

  布琅感到全身充满了紧张,感到想转身就跑的冲动;然后她走了进去。

  入口消失在她身后,只能在从墙壁发出的均衡光亮形成的朦胧光影中隐约可见。荆魔神没有动,那对红色的眼睛在它头颅的阴影中闪亮着。

  布琅向前走去,她的靴跟在石头地上并没有发出声音。荆魔神在她右边那层层石板排列的所在,石板层层迭迭直上消失在亮光中的天花板。她完全没有幻想自己在那个怪物扑向她之前能跑回到门口去。

  荆魔神没有动,空气中有臭氧和某种甜得令人反胃的气味,布琅背挨着墙一路移过去,在一排排的人里找寻一张熟悉的熟睡面孔,每向她左边走一步,就离出入口越远,也让荆魔神越容易切断她的退路。那个怪物像一座黑色雕像站在光的海洋中。

  那层层的石板并没有延伸到几公里,每层几乎有一公尺高的石阶中断了平躺着的那一线黑色躯体。在由入口向里走了几分钟之后,布澳爬上这些石阶里某一段的倒数第三级。摸了下第二层石板上最近的一具躯体,发现肌肤是温热的,不禁松了口气,那个男子的胸部在起伏,但他不是马汀·赛伦诺斯。

  布琅继续往上找,一半希望也能找到保罗·杜黑或是索尔·温朝博,或甚至她自己躺在这些活死人里。结果,却找到一张她上次看到是刻在山边的脸。哀王比利一动也不动地躺在往上数第五层的石板上,身上的皇袍烧焦了,满是污渍。那张悲哀的脸──和所有其他人一样──因为某种内在的痛楚而扭曲。马汀·赛伦诺斯躺在离他有三个人远的下面一层。

  布琅蹲在那个诗人身边,回头看了下荆魔神的黑色身影,仍然一动也不动地站在一排排躯体的尽头。赛伦诺斯和其他人一样看来还活着,默默地承受着痛苦,由一个分流插槽连接到悸动的脐带,而那条脐带则通入后面的白色墙壁,好像和石头连结在一起。

  布琅害怕地喘息着,伸手去摸诗人的头颅,摸索着塑料和骨头融合的地方,然后顺着那条脐带摸过去,找不到和石头结合在一起的地方有任何接点或开口,只感到她手指下有液体在振动。

  “妈的,”布琅轻骂了一声,然后在一阵突来的恐慌中,回头望去,想着荆魔神一定已经偷偷地到了可以向她攻击的地方,但是那黑色的形体仍然立在这长形房间的那头。

  她的口袋是空的。她既没有武器也没有工具,她发现自己必须先回人面狮身像,找到背包,翻出可以切割的东西,然后回来,再鼓起足够的勇气重新走进这里来。

  布琅知道她绝不可能再走进那扇庙门。

  她跪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举起了手和手臂,再往下一挥,她的掌沿击中了看来软得像透明塑料,实则硬得如钢铁的缆线,这一击让她的手臂从手腕到肩膀疼痛无比。

  布琅向右边看了一眼,荆魔神正向她这边走来,一步步慢得像个老人在悠闲地散步。

  布琅大喝一声,跪了起来,再次击下,掌沿硬直,拇指勾成直角。长长的房间里回荡着那声重击的回声。

  布琅·拉蜜亚生长在重力是标准重力一点三倍的卢瑟斯,在她那一族里算是运动型的人。九岁开始,就梦想成为侦探而向那方面努力,而在这种偏执和完全不合逻辑的准备工作上,有一部分就是学习武功。现在她闷哼一声,举起手臂,再次挥下重击,想象着她的手掌是斧头,在她心里想见这次重击能成功地打烂那条缆线。

  那条很硬的脐带微微凹陷,像个活物似地悸动着,似乎在她再度挥击下退缩开去。

  在她后面和下方的脚步声现在清晰可闻。布琅几乎出声失笑。荆魔神可以不走而动,不必真正走动,就可以从那里直接到这里。想必它喜欢恐吓猎物,布琅并不害怕,她正忙着。

  她举起手来,再斩了下去。这样的力道很轻易就能打碎石头,她的掌沿再度砍中脐带,只觉得她手里一些小骨头伤到了。疼痛像是遥远的嘈杂声音,像在她下方和后面滑走的声音。

  (你有没有想过,)她想道,(要是你真的把那东西打断的话,说不定会害死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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