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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七


  §40

  杭特叫醒我的时候,早晨已过了一半。他用托盘端来早餐,黯淡双眼中带着害怕的神色。

  我问他:“你从哪里弄来这些吃的?”

  “楼下前面房间里有个小餐厅之类的地方,食物就放在那里,还是热的,可是不见有人。”

  我点了点头。“席格诺娜·安洁莱缇的小吃坊,”我说:“她不是个好厨子。”我记起克拉克大夫很担心我的饮食,他觉得痨病是在我胃里,只让我吃面包和牛奶,偶尔吃点鱼肉,使我始终在饥饿之中。真是奇怪,有多少受苦的人类在面临大限之前,还只执着于他们的肠胃、褥疮,或是吃得太差的问题。

  我又抬头看了杭特一眼。“怎么了?”

  葛莱史东的助理已经走到窗口,似乎专注地看着底下广场的景色。我能听到贝尼尼那该死的喷泉水声。“在你睡觉的时候,我打算出去走一圈,”杭特缓缓地说:“心想万一能在外面或附近碰到什么人,或者有电话或传送门什么的。”

  “当然,”我说。

  “我刚刚走出……那个……”他转过身来,舔着嘴唇,“外面有东西,席维伦,就在外面街上,那道阶梯底下。我不很确定,可是我想那是……”

  “荆魔神。”我说。

  杭特点了点头。“你看到了吗?”

  “没有,可是我并不意外。”

  “那……那很可怕,席维伦,有种让我浑身不自在的感觉。在这里……你可以瞥见那怪物就在阶梯另外一边的阴影里。”

  我开始起身,可是一阵剧咳还有痰在我胸口和喉间翻腾的感觉又让我躺回枕头上。“我知道那东西是什么长相,杭特。别担心,它不是为你而来。”我的声音听起来比我所感觉到的更有信心。

  “是为了你吗?”

  “我想不是,”我大口喘着气说:“我想它之所以会在这里,只是要确定我没有想办法离开……找其他地方去死。”

  杭特回到床边,“你不会死的,席维伦。”

  我没有说话。

  他坐在床边那张直背椅子上,拿起一杯已经有点冷了的茶。“如果你死了,我会怎么样?”

  “我不知道。”我很老实地说:“如果我死了,我都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

  重病的人会有种唯我的意识,会吸引一个人的全部注意力,就如一个黑洞会把不幸掉落在范围之内的一切吸入一样。那一天过得很慢,我非常清楚地注意到阳光在粗糙墙面上的移动,床单在我手掌下的感觉,在我体内如一阵恶心般升起的热度,在我头脑的熔炉里焚烧殆尽,最重要的,是痛苦。不是我现在所有的疼痛,因为不管几个钟头或几天,喉咙里的紧迫或胸口的烧灼都可以忍受,而且几乎像是在陌生城市见到一个讨厌的老朋友似的会加以欢迎;我感受到的是别人的痛苦……其他所有人的痛苦,那种痛苦打击着我的头脑,有如石板碎裂的声音,有如铁锤不断敲打在铁砧上,怎样也逃躲不开。

  我的脑子接受这样的吵闹声,化为诗句。这种全宇宙的痛苦整日整夜涌流进来,在我发烧的脑中回廊里来去,成为诗句,意象,诗句的意象,成为语文复杂而永无休止的舞蹈,一下平静如长笛独奏,一下又尖利刺耳,高亢混乱,如几十个乐队同时演奏,但都是诗句,永远都是诗。

  将近日落时分,我由半睡半醒中醒来,打断了卡萨德为了救索尔和布琅·拉蜜亚的性命而与荆魔神拚斗的梦,发现杭特坐在窗前,那张长脸被夕阳余晖映成土红色。

  “那怪物还在那里吗?”我问道,我的声音有如锉刀在石头上划过。

  杭特吓了一跳,然后转过身来对着我,脸上带着歉意的笑容,还有我在那张阴郁的面孔上从来没见过的尴尬脸红。“我不知道,我有好一阵子没看到了,我觉得它还在。”他看了看我,“你还好吧?”

  “快死了,”我看到这话给杭特带来的痛苦,马上后悔说出这样自我耽溺的轻率话语来,不管这话有多确实。“没有关系,”我几乎是很快活地说:“这事我以前也碰过,感觉上不像是我就快死了,我其实是一个深在智核里的人格;死的是这个身体,约翰·济慈的模控人,这个由血、肉和借来的东西构成的二十七岁幻象。”

  杭特走过来坐在我的床边。我很吃惊地发现他在白天换过了床单,用他自己的一条床单取代了我血迹斑斑的那条。“你的人格既是智核中的一个AI,”他说:“那你想必能连接上数据圈。”

  我摇了摇头,疲倦得无力争辩。

  “当初费洛梅尔绑架了你,我们就是经由你和数据圈的连接才找到你的下落。”他坚持道。“你不需要和葛莱史东亲自连络,只要留下讯息让安全部门能找到就行了。”

  “不行,”我喘息道:“智核不希望如此。”

  “他们现在挡住了你吗?拦阻了你吗?”

  “还没有,可是他们会这样做。”我喘着把一句话分成好几段来说,就像把易碎的蛋放回巢里似的。突然之间,我想起在一次严重的咳血之后,大约在病魔夺走我生命的一年之前,我写给亲爱的芬妮的一封信。我在信上写着:

  □□□

  “如果我会死的话,”我对自己说:“我身后没有留下不朽的作品──没有什么可以让我的朋友对我的记忆引以为傲的──但我曾经爱过所有事物的美,而如果我能有足够的时间,我就会让自己值得大家记得。”

  这些话现在让我觉得很不足取,太自我中心又愚蠢天真……但我仍然不顾一切地相信。如果我能有时间……我在希望星假装是个视觉艺术家所过的那几个月,和葛莱史东在政府大厦的厅堂里浪费掉的那些日子,都应该用来写作……

  “你不试过的话怎么知道?”杭特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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