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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神之谷的状况始终如一──弥漫着一万亿棵树的味道,除了叶子的窸窣和风声之外,一切都寂静无声。带着中间色调粉蠘笔颜色的拂晓晨曦照亮了这个世界的屋顶,如海般的树梢映着初现的天光,每片叶子都在轻风下抖动,闪着露水和晨雨的水珠,微风吹拂,把雨和潮湿植物的气味吹送给站在高高平台上的葛莱史东,半公里下的这个世界仍然沉在睡梦和黑夜中。

  一个圣堂武士走向前来,在葛莱史东挥手之下看到她代表身分的手炼闪动,就退了开去,那个高大、裹着袍子的身影隐回那由枝叶和藤蔓组成的迷宫里。

  圣堂武士是葛莱史东所玩的游戏中最巧妙的变量之一。他们肯牺牲他们的树船“世界之树号”,是件非常特别、令人意想不到、难以解释、又让人担心的事。在即将来临的战争中,她可能的盟友再没有比圣堂武士更有必要,也更莫测高深的了。全心全力奉献给生命和谬尔先知的树木兄弟会,是万星网中一股虽小却不容忽视的势力──在这样一个寻求自我毁灭和浪费、却又不肯承认这种放纵心理的社会里,是生态环境意识的象征。

  (海特·玛斯亭到哪里去了?他为什么把魔比斯方块留给其他的朝圣者呢?)

  葛莱史东望着太阳升起。空中飞满了漩涡星大屠杀中救下来的气球虫遗孤,它们各种颜色的身子飘向天上,就像那么多的葡萄牙僧帽水母。辐射蜘蛛伸展开薄膜状的太阳翼来收集阳光。一群乌鸦冲破覆盖,飞向天上,它们的叫声正对应出柔和微风和由西边向葛莱史东而来的雨声。叶上不停的雨滴声使她想起自己在巴塔法三角洲的老家,那时的百日雨季,让她和她的兄弟们到外面的羊齿植物丛里去抓蟾鸟和西班牙苔蛇,放在玻璃瓶里带去学校。

  葛莱史东第十万次想到还有时间来中止那件事。目前全力开战还不是不可避免的事,驱逐者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发动让霸联无法忽视的攻击。荆魔神还没有释放,目前还没有。

  如果要拯救千亿人的性命,她只需要回到参议院去,揭露这三十年来的欺骗与虚伪的真相,说出她的恐惧与不确知的结果……

  (不行,这一定要按照计划进行到超出了原定的计划。进入不可预知的境界,进入混沌的狂流中,即使是能见到一切的智核也盲目的地方。)

  葛莱史东走过这个圣堂武士树城的各个平台、高塔、斜坡和吊桥。由十几个世界来或由生物创作家制作出来栖息在树上的生物对她叫着,然后逃躲,优雅地抓住离地三百公尺的细藤荡开。在一些禁止游客和有特权访客进入的地方,葛莱史东闻到熏香的气味,也清楚听到圣堂武士晨祷仪式中如葛利果圣歌似的念经声音。在她身下,较低的那几层活动起来,短暂的阵雨过去了。葛莱史东回到较高的几层,欣赏着美景,走过一道六十公尺长的木制吊桥,让她由原先所在的那棵树到了更大的一棵树上,那里有六七个大型的热气球──那是圣堂武士唯一准许在神之谷使用的空中交通工具──斜斜地吊着,似乎等不及想要离开,让乘客乘坐的吊篮像沉重的棕色巨蛋似地晃动着,这些热气球都很可爱地染成各种活物的颜色──气球虫、大王蝶、汤姆斯鹰、辐射蜘蛛、苍蝇、现在已经绝种了的李蟠、天鱿、月蛾、老鹰──在传奇中多采多姿到始终没有复育或由生物创作家制作出来──以及很多其他的物种。

  (如果我继续下去的话,这些都会遭到毁灭,一定会毁灭。)

  葛莱史东站在一个圆形平台的边缘,紧紧抓住栏杆,使她双手上的老人斑因皮肤突然变得苍白而凸显出来。她想到她所读过的旧书,那些圣迁时期之前,在有太空旅行之前,欧洲大陆一些新兴国家把黑人──非洲人──从他们的故乡运到西方的殖民地去当奴隶。这些铁链和镣铐锁住、赤身裸体蜷伏在奴隶船舱底的奴隶会不会……如果那样会毁了那艘奴隶船的美……或是毁了欧洲的话,那些奴隶是不是就会因此而不会叛乱,打倒抓他们的人呢?

  (可是他们还有非洲可以回去。)

  梅娜·葛莱史东发出既像呻吟又像哭泣的声音。她转身背对那灿烂的日出,背对那些迎接新的一天到来的晨祷声,背对那些气球──活的和人造的──飘升到初亮天际的美景,她走了下去,走到较暗的地方,召来传送门。

  ***

  她不能去最后一个朝圣者马汀·赛伦诺斯的家乡。赛伦诺斯的年纪只有一百五十岁,有一半因为波森延寿疗程而发蓝,他的细胞还记得那十几次漫长的冷冻神游的严寒和更冷的冰冻过程,可是他的生命已经跨过了四百多年。他是在元地球毁灭之前不久在那里出生的,他的母亲是最高贵的名门之后,他年轻时过的是由颓废与优雅,美与腐化的甜美气息混合在一起的生活,他的母亲留在垂死的地球上,而他则被送入太空,好能偿还家族的债务,即使那意味着……而事实也的确如此……他必须在万星网一个最可怕的落后世界,从事多年出卖劳力的奴工工作。

  葛莱史东不能去元地球,所以她去了天堂之门。

  墨德弗来是那里的首都,葛莱史东走过那里一条条的石子路,欣赏着那些伸到窄窄石槽运河上方的宽大老房子。那些运河纵横交错,直通后面的人造山底,看来有如一幅埃薛尔②的画作。漂亮的树木和更高大的马尾蕨长在山丘顶上,排列在宽广的白色大道两旁,一直到弧形的白沙滩后,才消失在视界之外。懒洋洋的潮浪带来紫色的浪花,先变化出近十种颜色,然后才消失在完美的海滩上。

  ②埃薛尔(Maurits Cornelis Escher,1898─1972):荷兰画家,醉心于意大利风景,但后期画风丕变,改以不合自然视象之透视法,名作“Relativity”以突兀之楼梯与建筑方向呈现其意念,为代表作品之一。

  葛莱史东在一个能俯瞰墨德弗来散步场的公园里停了下来,公园里有十来对情侣和仔细打扮的游客,正在煤气灯和树荫下呼吸着夜晚的空气。她想象着三个世纪前,天堂之门还是个野蛮的领地世界,还没有完全地球化时的样子,那时候年轻的马汀·赛伦诺斯还受着文化隔离之苦,还有他的财产尽失,又因长期冬眠造成脑部受损,正在这里当奴工。

  大气制造站在当年只能供应几百平方公里有可呼吸的空气而勉强生存的地方。大海啸以同样的冷漠卷走了城市、土地复收计划和工人。像赛伦诺斯那样的奴工挖开酸性的运河,从烂泥底下如迷宫般的输气管中刮下换气用的细菌,还有洪水之后沉积烂泥下的废墟和死尸。

  (我们的确有些成绩,)葛莱史东想道,(虽然智核强加给我们情性,虽然科学濒临死亡,虽然我们沉迷在我们创造出来的东西所给予我们的玩具。)

  她觉得很不满意,在她这次到各个世界散步之前,她本想造访每个去海柏利昂朝圣者的家乡,尽管她明知这种做法的意义多么微不足道。天堂之门是赛伦诺斯在脑部暂时受损、丧失了语文能力的情况下学习写诗的地方,但这里不是他的家乡。

  葛莱史东没有理会由散步场的音乐会传来的悦耳音乐,没有理会在头上像候鸟般飞过的电磁车,没有理会令人愉悦的空气和柔和的灯光,召来她的传送门,命令将她传送到元地球的卫星:月球。

  她的通讯记录器没有执行她的指令,反而警告她到那里去会有危险,她拒绝理会。

  她的微型遥控机器人发出嗡嗡声现身,在她的植入芯片中以细小的声音建议说,总裁到那样一个情况不稳定的地方去不是个好主意。她让它闭嘴。

  传送门本身也开始反对她的选择,最后她使用了她的万用卡以手动方式修改程序。

  传送门颤动着出现,葛莱史东走了进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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