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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接下来的十二年我只离开过城市六次;一次去找生物雕塑家把我的羊人装饰拿掉,其他次则是去买食物和补给品。荆魔神教此时已经恢复举行荆魔神朝圣,来往旅途中,我将他们走向死亡的繁复路线反向利用──步行到时光堡、搭空中缆车穿越马辔山脉、乘风船车、最后坐上冥河渡船顺胡黎河而下。回程时,我总是盯着朝圣者众,怀疑会有多少人存活。

  诗人之城几乎无人造访。城里未完工的高塔越来越像崩塌的废墟。罩着精美金属玻璃圆幕的拱廊和盖顶走道现在爬满了藤蔓;柴堆绿和疤痕草从石板间探出头来。自卫军制造更多混乱,埋下地雷和陷阱想杀了荆魔神,唯一的收获是摧毁城里曾经风光的景致。灌溉系统故障停摆。渠道崩塌。沙漠入侵。我在比利王皇宫各房之间搬迁,写我的诗集,等待我的缪思。

  *

  如果你仔细想想,整个因果关系有点类似数据艺术家卡洛司的某个疯狂逻辑回路,或是埃薛尔的一张幻觉图像:荆魔神之所以会出现,是因为我《诗篇》的召唤力量,但《诗篇》本身如果没有荆魔神这位缪思的存在/威胁,也不可能成形。也许那段日子我是有点疯了。

  接下来的十二年,突发的死亡将城里遗民一一剔除,直到剩下我跟荆魔神。每年经过的荆魔神朝圣团只是小小的骚动,只是远方一辆横越沙漠朝时冢而去的马车。有时少数人会回来,匆匆行过朱红砂粒,逃往西南方二十公里外的时光堡避难。更多时候,没人出现。

  我在城市的阴影下眺望。我的头发、胡子不断生长,直到遮住了身上破烂衣服的一部分。我通常在晚上出门,鬼魂般在废墟间穿梭,有时凝视我亮灯的塔楼,就像休姆37透过自家窗户看进屋内,然后认真确定他不在家。我一直没有把食物合成器从食堂搬到公寓,反而喜欢在寂静空荡的破损教堂中用餐,像个神智不清的艾洛伊族人把自己养胖,等待不可避免的莫洛克族38来袭。

  注37,David Hume(1711─1766),苏格兰哲学家,西方哲学史的重要人物,为彻底的怀疑论者。

  注38,艾洛伊族(Eloi),与莫洛克族(Morlock),皆出自H ·G ·韦尔斯的《时间机器》,描述一位科学家透过时间旅行来到遥远的未来,发现人类变成两族,艾洛伊族居于地表追求安逸,不思劳动,而莫洛克族则居于阴暗的地下,怕光怕火,只有黑夜才能到地表活动,他们用地下的机械为艾洛伊生产各种用品,然而却以艾洛伊为食。

  我从没看到荆魔神。许多夜晚,就在日出之前,我会因为突然传来的声响而惊醒──金属在石头上的搔刮声、某物脚底踩过沙粒的摩擦声──但虽然我常常肯定自己受到监视,却从没看过监视者。

  偶尔我会旅行一小段路到时冢去,尤其在夜间,一边避开反熵时潮轻柔而扰人的拉扯,一边在人面狮身像双翼繁复的黑影中移动,或透过玉冢的翡翠墙壁凝视星空。正是一次深夜朝圣的回来,我发现书房中有一名不速之客。

  “精彩呀,马─马─马─马汀,”比利王说,手指轻敲散置房间各处的其中一迭手稿。坐在长桌边上过大的椅子里,这位失去权位的君主面容苍老,枯槁更甚以往。显然他已经阅读几个小时了。“你真─真─真的认为,人类应─应─应该得到这样的结局?”他轻声问我。我已经十二年没听过他口吃了。

  我离开门边,但没有回答。比利是我超过二十个标准年的朋友和赞助人,但那一刻我想动手杀了他。想到有人未经许可偷看《海柏利昂》,我就怒不可抑。

  “你的诗─诗─诗……作品都有日─日─日期吗?”比利王说着,一边翻过最新完成的一迭手稿。

  “你怎么进来的?”我忍不住了。这不是随便问问。浮掠机、降落艇、直升机,这几年来想飞到时冢附近,总是运气欠佳。机器会在毫无乘客的情况下抵达。替荆魔神添了不少神话色彩。

  披风满是皱痕的矮个子耸耸肩膀。他的制服理当高贵神气,却让他看起来像个过重的丑角。“我跟在上一批朝圣者的后面,”他说。“然后从时光堡过来看看。我注意到你已经好几个月没写了,马─马─马汀。你能解释吗?”

  我一面侧身接近,一面静静怒视着他。

  “也许我可以。”比利王说。他的目光停在最后一页《海柏利昂诗篇》的完稿,彷佛上面记载了某个难解谜题的答案。“最后几段诗是在去年J ·T ·特里欧失踪的同一个星期写的。”

  “所以呢?”我已经来到桌子的远程了。我装着若无其事把一小迭手稿纸拉近,移到比利伸手可及的范围之外。

  “所以那就是─是─是─是……根据自卫军的扫描仪……诗人之城最后一位遗民死亡的日─日─日期,”他说。“意思是,除了你─你─你之外的最后一位,马汀。”

  我耸耸肩膀,开始绕过长桌。我必须将挡在中间的手稿移开才能接近比利。

  “你知道,你还没写─写─写─写完,马汀,”他用他深沉、悲哀的声调说着。“人类还有一点机会度─度─度─度过最后的衰亡。”

  “没有。”我说,又偷偷走近一些。

  “但你写不出来,不是吗,马汀?除非你的缪─缪─缪思在外面杀人,否则你无法写─写─写─写诗,不是吗?”

  “胡说!”

  “也许是,但却有令人惊异的巧合,你曾经想过为什么你会能躲过一劫吗,马汀?”

  我再次耸肩,将另一迭稿纸从他手边滑开。我比比利更高、更壮、更凶狠,但我必须确保把他从座位上提起来扔出门的时候,如果他挣扎抵抗,手稿不会受到损伤。

  “我们解决这个问题的时─时─时─时候到了,”我的赞助人说。

  “不,”我说,“你回家的时候到了。”我推开最后一迭诗,高举双臂,惊讶于其中一手紧握的黄铜烛台。

  “不要动,拜托。”比利轻声说着,从大腿边举起一把神经麻痹枪。

  我只犹豫了一秒钟。然后大笑。“你这可悲的下三滥骗子,”我说。“你他妈到死都不会用枪。”

  我上前将他痛打一顿,扔出门外。

  *

  我的脸颊紧贴中庭石板,但睁开的那只眼睛,刚好看见破裂的走廊圆顶细格子间,洒下点点星光。我无法眨眼。四肢躯体传来知觉恢复的刺痛感,彷佛我全身曾经沉沉睡去,现在却痛苦的醒来。我想大叫,但下颚跟舌头却拒绝合作。突然我被抬起来靠在一张石板长凳上,现在我看得到瑞斯米·柯尔贝设计的广场和枯喷泉。拉奥孔39与海蛇的青铜铸像彼此角力,在黎明前流星雨的映照下闪烁不定。

  注39,Laocoon,希腊史诗中特洛依人之一,警告其他人木马是陷阱却未受采纳,愤恨之际便向海神普塞敦投掷标枪,于是海神便派海蛇将之杀死。

  “我很抱─抱─抱歉,马汀,”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但─但─但这一切疯─疯─疯狂必须结束。”比利王带着高高一迭手稿,走近我的视野。其他几迭稿纸堆在喷泉底部、金属制成的特洛依人脚边。旁边放着一桶煤油。

  我终于眨了眨眼。眼皮像锈铁般动着。

  “再过几秒─秒─秒……分钟,麻痹作用就会消─消─消失了,”比利王说。他将手伸进喷泉中拿起一束手稿,以打火机将之点燃。

  “不!”我在紧闭的上下颚间勉强挤出叫声。

  火焰跳跃着熄灭了。比利王让灰烬散落在喷泉中,举起另一迭纸张,卷成筒状。火光照亮他涕泪纵横的脸颊。“是你把它召─召─召唤出─出─出来的,”矮小的男人哽咽说着。“它必须被毁─毁─毁灭。”

  我挣扎着起身。手脚抽搐如失去控制的木偶四肢。疼痛难以想象。我再度尖叫,痛苦的声响在大理石和花岗石之间回响。

  比利王拿起厚厚一迭手稿,停下来朗诵最上面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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