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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诗人的故事 Ⅰ

  〈海柏利昂诗篇〉

  太初有字②。再是他妈的文书编辑器,接着是念动记录器,然后文学一命呜呼;就这么简单。

  注②原文为In the beginning was the Word,出自新约圣经约翰福音。

  培根曾经说过:“不良、不当的文字组合,对思想造成重重蒙蔽。”我们都贡献过不少对思想重重蒙蔽的文字,不是吗?我更是其中的佼佼者。二十世纪,有一位没人记得,比较好的作家──我的意思是,没人记得,可是很不错──他讲过一句话很妙:“我很喜欢当作家,我只是受不了纸上作业。”懂吗?各位兄弟姊妹,我很喜欢当诗人,我只是不能忍受他妈的文字。

  从哪里开始呢?

  从海柏利昂开始如何?

  (淡入)

  将近两个标准世纪以前。

  哀王比利的五艘种船像金色蒲公英,在这个再熟悉不过的琉璃色天空上飘过。我们以美洲征服者之姿昂首阔步踏上这个星球:两千多位视觉艺术家、作家、雕塑家、诗人、生物创作家③、影像玩家、全像电影导演、作曲家、解构艺术家,天晓得还有什么人;能够维生,靠的是人数超过我们五倍的行政人员、技师、生态学家、监督者、皇宫侍从、还有那些专门拍马屁的,当然,也包括被拍马屁的皇室家族自己,这些人呢,又有数量十倍以上的生化人,帮忙种田、看顾反应炉、建筑城市工程,还要搬这个抬那个的……操,你懂我意思。

  注③ARNist ,RN Aartist的简称,一种以遗传工程制造新生物的艺术家。

  我们降落在一个老早就爬满穷光蛋的世界,他们在两世纪以前成了这里的原住民,想尽办法糊口度日。这些勇敢探险家所留下的高贵后代,自然把我们当神一样款待──尤其是我们的安全人员宰了他们几个比较冲动的领导人之后──我们也很自然的接受我们应得的崇拜,并且让他们和那些蓝皮肤一起工作,在南纬四十度附近耕田,并打造我们山坡上辉煌的大城。

  它曾经是一座山坡上辉煌的大城。今天你们看到的废墟根本没得比。沙漠在过去三个世纪中不断扩张,沿着山坡蜿蜒而下的渠道崩塌粉碎了,城市本身只剩骨架。但在它风光的日子里,诗人之城确实美丽无比,一点点苏格拉底的雅典,混着文艺复兴时期威尼斯的思想活力、印象派画家那二十年巴黎的艺术狂热、轨道之城最初十年的民主风范、以及天仑五中心蕴藏的无限未来。

  然而到头来,它哪个都没当成。它只不过是侯洛斯嘉④充满幽闭恐惧的蜜酒厅,怪物就在外头的黑暗中虎视眈眈。我们肯定有我们的格兰戴尔。瞧瞧哀王比利那佝偻的可怜身影就知道,我们甚至有位侯洛斯嘉。我们独独缺了基族,也就是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伟大战士贝奥武夫,和他手下那一群欢乐的疯子。英雄人物既然从缺,我们只好扮演起受害者的角色,写我们的十四行诗、练我们的芭蕾、读我们的故事,任由那只浑身钢尖的格兰戴尔,继续为黑夜带来恐惧、搜集腿骨和关节。

  那时候的我──身体还是半人半羊,和我的灵魂全无二致──几乎要完成我的毕生心血我的《诗篇》了;这是我坚持了五百个悲惨年头中,最接近的一次。

  注④贝奥武夫、侯洛斯嘉与格兰戴尔接出自古老英国史诗“贝奥沃夫”(Beowulf),见第二章注释。

  (渐暗)

  我突然想到,刚刚的格兰戴尔故事还不完整,演员都还没登台亮相。非线性的剧情安排和断裂式的散文固然有人爱看,我也包含在内,不过到了最后,各位朋友,能不能让一纸文字化为永恒,还是得看角色啊。难道你从没偷偷想过,吉姆和哈克⑤──就在这一刻──正在我们目不可及的某条河上,努力划着他们的木筏,他们比起早就模糊不清的、昨天那个让我们试穿鞋子的店员,还来的真切实在许多?无论如何,如果我要好好交代这个该死的故事,你们就该知道里头有什么角色。因此,虽然这段回忆令我痛苦不堪,我还是要回到原点,从头说起。

  注⑤马克吐温《顽童历险记》的两名主人翁。

  太初有字。字以二进制编码。字曰:“要有生命!”于是,我妈大宅的智核储藏库死去已久的爸爸的冷冻精子,先经过解冻,接着悬浮,然后像老式香草麦芽酒那样被摇晃了一阵,随即装进一管半水枪半自慰棒的玩意,最后──神奇的扳机一扣──射入了母亲体内,那正是花好月圆、卵子完熟之时。

  当然,母亲实在不需要用这么野蛮的方式受孕。她可以选择子宫外受精、植入爸爸DNA的男性情人、复制人代理孕母、基因接合式处女生产,或其他你想得到的办法……但她后来对我说,她向传统打开了双腿;我猜她比较喜欢那种。

  总之,我出生了。

  我在地球出生……在元地球……干,拉蜜亚,你最好给我相信。我们住在母亲的大宅里,那是离北美保留区不远的一座岛上。

  □□□

  元地球老家的风景速写:

  晨曦微光渐散,由深紫而桃红而淡紫,皱纹纸似的树影落在西南草坪的远方。天色一如薄透无瑕的瓷器,没有任何云朵、或飞行轨迹。曙光乍现时万籁俱寂,等待破晓的喧嚣,随即朝阳升起,彷佛铜钹一击打破了宁静。柑橘、苹果被点染成金,底下一片绿意悠然,叶片洒下阴影,杨柳扁柏纷纷垂枝,林间空地就像墨绿色的丝绒。

  母亲的大宅──我们的大宅──不过千亩,周围还有上百万亩的土地。小草原大小的草坪遍布其上,那完美草地似乎在呼唤身躯躺卧其上、在那柔软的圆满中沉沉入睡。高大挺拔的林木让地球成了日晷,影子缓步绕行;首先错落交迭,再随日升中天而短缩,终于日落西山,树影向东流。宏伟的橡树,巨大的榆树、杨树、柏树、红木、盆栽。榕树落下许多新生树干,像圆滑的拱柱撑起一座以天为顶的庙堂。柳树在整齐的运河和四处漫流的小溪岸边垂下枝头,随风吟唱古老的挽歌。

  我们的家立在一座小山坡上,到了冬天,褐色的草地起起伏伏,看上去像一头雌兽的侧腹,肌理滑顺而充满速度的爆发力。屋子本身满是岁月的遗迹:东侧的中庭里,一座翡翠高塔染上第一道曙光;南面一排山形墙,在午茶时间将楔形阴影投向温室的水晶玻璃;东向柱廊的阳台和迷宫般的阶梯,则是和午后阴影玩起埃薛尔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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