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柏利昂(28)_丹·西蒙斯

二八

　　§3

　　海柏利昂的首府──济慈市，此时是温暖的雨天。就算雨停了，一整层缓慢移动而厚重的云朵仍覆盖在城市之上，空气中弥漫着西方二十公里外，咸咸的海洋味道。向晚，灰蒙蒙的天光逐渐黯淡成灰蒙蒙的薄暮，双重音波倏地撼动城镇，南方刻有人像的孤峰旋即传来回音。云朵散发蓝白光彩。半分钟后，一艘乌黑宇宙飞船划破层层云障，拖着核聚变尾焰，小心翼翼缓缓下降。导航灯红绿闪烁，和四周灰色形成强烈对比。

　　约略还有一千公尺的距离，宇宙飞船亮起降落信标，位于城市北方的太空港协调一致地放出三道光芒锁定船身，好似一具红宝石色的三脚架，迎接这艘船。宇宙飞船盘旋在三百公尺的高度，如同濡湿吧台上的马克杯一般，平滑侧移，随后轻飘飘地安置于等待已久的停泊站。

　　高压喷射的水柱冲刷船底和站区，扬起巨浪般的蒸气，其间夹杂水幕，扫过太空港铺设好的宽广地面。水柱停止，四下万籁俱寂，除了轻雨呢喃，以及宇宙飞船冷却时随机发出的咯吱声响。

　　二十公尺高的宇宙飞船舱壁伸出一座阳台，五条人影鱼贯而出。“谢谢你载我们一程，领事先生。”卡萨德上校向领事道谢。

　　领事点点头，倚靠在栏杆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新鲜的空气。几小滴雨水落在他的肩膀和眉毛，各自串成一线。

　　索尔·温朝博从婴儿篮中抬起宝宝。由于压力、温度、景观、动作，以及噪音等等的种种变化，他的女儿自沉睡中清醒，卯足了劲哭个不停。温朝博哄着她，轻轻对她说话，但嚎啕声仍不绝于耳。

　　“拿来当作我们抵达海柏利昂的评论，还真是贴切呀！”马汀·赛伦诺斯说道。诗人披上紫色长斗篷，头上鲜红扁帽垂至右肩。举起取自休息室的酒杯，一饮而尽。“有没有搞错啊！这地方看起来不一样了。”

　　尽管领事离开此地不过八个当地年的光景，也不得不赞同他的说法。当他还住在济慈市的时候，太空港距离市区整整有九公里之远，如今棚屋、营账，还有泥泞的街道围绕着这降落场的四周。在领事任职的日子里，这座小小的太空港整个星期来不到一艘宇宙飞船；现在他数了数，停机坪上少说也有二十来艘。原本矮小的管理处与海关也被一栋巨大的钢骨建筑所取代；太空港向西急速扩展，新建了十几座停泊站和登陆艇停靠处，周边地带也杂乱无章地散布着数十处蒙上伪装套的建筑模块。领事知道这些单位必定负有军事用途，从监控站到军营等等，不一而足。停机坪远程的盒箱群还延伸出茂密的怪异天线，指向天空。“真是进步。”领事低语道。

　　“要开战了。”卡萨德上校如是说。

　　“那边都是人哪。”布琅·拉蜜亚指向太空港南侧，主航厦的大门。一波黄褐色的人潮，可比无声浪花，冲向栅栏及紫罗兰色的封锁力场。

　　“我的天哪，”领事叹道：“你说的没错。”

　　卡萨德取出双筒望远镜，一行人轮流盯着成千上万的人拉扯铁丝、推挤力场。

　　“他们为什么会在这里？”拉蜜亚问道：“他们要干什么？”就算远在半公里之外，盲目的群众意志仍旧使人却步。太空港地界之内，随处可见霸军陆战队员的暗色身影巡逻其间。领事了解到：在铁丝网、封锁力场与陆战队之间一长条空荡荡的土地，可以确定早已埋设地雷，或是成为死光扫射的禁区，也有可能两者皆备。

　　“他们要干什么？”拉蜜亚重复她的问题。

　　“他们要出去。”卡萨德答道。

　　上校开口之前，领事早就了然于胸，太空港周边的成群棚架以及门前的乌合之众是必然会出现的景象。海柏利昂的人都准备好要离开了。他猜想：每当有船降落地面，势必引发宁静波涛，涌向大门。

　　“唔，那家伙一定会留下来，”马汀·赛伦诺斯指向南方，河流对岸低矮的山丘：“又老又爱哭的威廉·瑞克斯。愿上帝赐给他罪孽深重的灵魂安息。”逐渐昏暗的天光夹杂着细雨，山壁上所雕刻的哀王比利脸庞仅仅隐约可见。“我认识他，何瑞修，”喝醉酒的诗人说道：“这家伙有说不完的笑话，可是每一个都不好笑。他是真正的王八蛋，何瑞修。”①

　　注①诗人所云出自莎士比亚《哈姆雷特》第五幕第一景，哈姆雷特与好友何瑞修在墓园看欧菲利亚下葬，此时堀墓者刚好挖出一个头骨，乃是哈姆雷特父皇的弄臣约力克，因而感叹人世之无常，即使在上位者也逃不过死亡的命运，故发此言：“唉，可怜的约力克。我认识他啊，何瑞修。这家伙有说不完的笑话，每个都充满丰富的想象力。”后句此处被赛伦诺斯所更动。

　　索尔·温朝博站在船舱里护住小宝宝，一方面为了避雨，一方面也不使哭声影响外头的对话。他指着某处道：“有人来了。”

　　一辆挂满伪装聚合填料的陆行车和另一辆为因应海柏利昂的薄弱磁场而加装气垫推进风扇的军用电磁车正横越潮湿的坚实地面。

　　马汀·赛伦诺斯的眼神始终不离哀王比利阴郁的脸庞，他以细不可闻的声音轻轻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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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暗悲凉的溪谷深处
　　远离早晨鲜美气息的地底，
　　炽烈正午亦不可及，遑论夜暗孤星，
　　沙腾②华发苍苍，枯坐于斯，如岩石般缄默，
　　纹风不动，宛如藏身之所四下静谧的光景。
　　头顶上，森林树丛滋长纠葛
　　好似云层重重交迭……”③

　　注②Saturn，即希腊神话中的克罗诺斯（Cronos），泰坦神的首领，宙斯之父。原为万物主宰，后为宙斯与奥林帕斯诸神所推翻。

　　注③本段诗文为济慈的〈海柏利昂〉前七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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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霍依特神父走上阳台，两只手掌搓揉脸颊。他的眼睛大而无神，像个刚打完盹的小孩。“我们到了吗？”他问道。

　　“他妈的是！”马汀·赛伦诺斯高叫回应，顺手将双筒望远镜交还给上校。“我们下去和那些宪兵打个招呼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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