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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我目送伽玛转身,快速走回村落。等到他离开之后,我拉下覆盖于尸身的简陋防水布。

  毫无疑问,阿法确实是死了。对他或是对整个宇宙而言,属不属于十字形再也无关紧要。坠崖过程不单剥去他身上大部分衣物,也夺走了全部的尊严。他的右边头骨已经破裂,里头空空如也,跟早餐鸡蛋一样。一只盲目的眼睛透过逐渐增厚的眼膜,茫然瞪视海柏利昂的天空;另一只则在垂落的眼睑底下,懒洋洋地向外觇看。肋骨彻底断裂,碎片还穿出皮肉。两只手臂全断了,左腿受到强烈扭曲,几近脱落。我在村里使用医疗扫描仪马马虎虎地勘验一遍,机器显示他受到大范围的内伤;甚至就连这可怜虫的心脏,也因为坠落时所受的强力冲击而撞得稀烂。

  我伸出手,触摸那冰冷身躯,他的全身已经开始僵硬。手指滑过他胸前十字形的痕迹,感觉到了什么,猛然将手移开。(十字形还是温的。)

  “站到旁边。”

  我抬起头,看见贝他和其余的毕库拉人站在那儿。如果我不闪远一点,相信他们一定会把我给杀了。移动同时,脑子里那个被吓傻的部分突然注意到:“三廿有十”现在变成了“三廿有九”。在那个节骨眼上想到这里,似乎有点可笑。

  毕库拉人扛起尸体,抬回村庄。贝他先是看了看天空,然后看了看我,说道:“时候快到了。你也一起来。”

  我们走下大裂口。尸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藤编的篮子里,绑好固定,随着我们一并垂降。

  他们将阿法遗体摆在宽阔的祭坛上,移去他身上仅存的破布,此时阳光尚未照亮大教堂内部。

  我不晓得接下来会有什么动作──也许是某些吃人的仪式罢。已经没有什么事物能使我感到惊讶。相反地,就在第一波彩色光线射入大教堂的当口,其中一名毕库拉人高举双手吟咏道:“你的一生将跟随十字架。”

  “三廿有九”全都跪下,复诵这个句子。我仍旧站在原地,不发一语。

  “你的一生将属于十字形。”那名小毕库拉人继续说道,整座大教堂回荡全族的合声。带着凝血色泽的光线直击十字架,在远方墙上投射出巨大的阴影。

  “你将属于十字形,无论是现在还是永远。”诵唱持续进行,外头开始起风,山谷管乐恸哭嚎啕,像是受苦受难的孩童无助悲鸣。

  毕库拉人结束念祷,我却没有悄声加上“阿门”二字。我仍旧站在那儿;突然间,所有人全都漠不关心地转身离开,好比一群被宠坏的小孩,对他们的游戏失去兴趣。

  “不必再多留了。”当其他人都离开后,贝他如是说。

  “可是我想。”我响应道,心想他应该会命令我出去。结果贝他连耸耸肩也没有,就把我留在那儿。光线黯淡下来。我走出大教堂观看日落,等我再进到里面,事情就开始发生。

  多年前还在学校念书的时候,我曾经看过一套间歇拍摄的全息影像,拍的是一只跳鼠尸体的腐烂过程。自然循环需时一周的缓慢程序,浓缩到三十秒内,就形成恐怖的影像。突然间,小小鼠尸鼓胀到十分夸张的程度,然后肌肉拉长、受创,接着蛆虫一下子就出现在嘴巴、眼睛和烂疮处,这突如其来的螺丝锥以惊人速度将肉屑自骨头剔除──实在没有其他词汇能形容这个画面──那坨从右到左,从头到尾,在延时全像中形成一个大螺旋,啃食腐尸;除了骨头和鼠皮外,什么也没留下。

  然而,现在我观看的却是人的尸体。

  我停下来,睁大双眼,最后一道光线很快褪去。大教堂里鸦雀无声,耳里只有自己的脉动。我看着阿法尸身,先是抽搐了几下,随后则是明显震动;快速的分解过程十分剧烈,整具尸体几乎要从祭坛飘起来。有好几秒钟,十字形似乎变得更大,颜色也变深,发出生肉般的红色光芒;我想那时我一定瞥见那个由细丝构成的网络撑住整具分解中的肉身,就像雕塑家用来支撑作品的金属纤维。而血肉居然在流动。

  当晚,我留在大教堂里。祭坛四周全都被阿法胸前的十字形所照亮。尸体若有任何动静,光线就会在墙上投射出怪异的阴影。

  直到第三天,阿法离开之后,我才跟着走出大教堂;不过绝大部分肉眼可见的变化都在第一个夜晚结束之前完成。这具我唤作阿法的毕库拉人躯体就在我的眼前分解、重塑。这尸体看起来不太像阿法,却又不会很不像阿法,可是它仍旧完整无缺。脸就跟填充娃娃的一样,光滑、没有纹路,五官就印在上面,还有个浅浅的微笑。第三天日出时,我看见尸体胸部开始起伏,也听到吸进第一口空气声响──就像把水倒入皮囊中的粗嘎声。接近中午的时分,我离开大教堂,沿着藤蔓向上攀爬。

  我正跟踪阿法。

  他一语不发,也没有回应;眼神看起来茫茫然,颇为死板。有时候他会停下来,彷佛听闻远方的叫唤。

  我们回到村庄,却根本就没有人表示关心。阿法走进一间茅舍,坐在里面;我则坐在自己的小屋里。一分钟前,我敞开长袍,手指抚过十字形的疤痕。它温和地躺在我胸膛的皮肉之下,静静等待。

  △第一百四十日:

  我正从失血和创伤中恢复。它无法以尖锐的石头割除。

  它不喜欢疼痛。早在痛楚或失血可能造成的昏迷之前,我就已经失去意识。每一次我醒过来,重新尝试切割的时候,就马上陷入昏厥。它不喜欢疼痛。

  △第一百五十八日:

  阿法开口说了些话。他看起来更笨拙、更迟缓,只能含糊地意识到我(或是其他人)的存在,不过他能吃、能动。在某种程度上,他似乎还认得出我。医疗扫描仪显示:他的心脏和内部器官颇为年轻──也许像是一个仅仅十六岁的男孩。

  我必须再等上另一个海柏利昂月又十天──那就是整整五十天──火焰森林才会平静到足以让我闯出去的程度。不管痛不痛,我终究是要走的。等着看看究竟是谁能忍受最大的痛苦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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