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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迈克罗夫特说:“当然,你是对的,夏洛克。假如我强迫自己运动;假如我以谷物和卷心菜为食,来取代腰眼肉牛排;假如我养成和妻子还有孩子跳跳乡村舞的习惯,做其他各种违背我天性的行为,那我或许还能再活十年,甚至更久。但从中我又能获得什么呢?几乎没有。而且迟早我还得步入垂暮之年。不。我—直认为培养一个功能性的政府部门至少得两百年,更不用说秘密机构……”

  我什么也没说。

  白色的房间里,墙上没有任何装饰。迈克罗夫特的发言中同样也没有。没有插画,没有照片,也没有油画。我将他这朴素的住所与我在贝克街上那些杂乱的房间相比,不由得对迈克罗夫特的头脑感到惊讶,而这已不是第一次。他不需要任何外部事物,因为一切都发生在内部——一切他看到的、他经历过的、他阅读到的东西。他可以闭上眼睛,穿行于国家美术馆,或是浏览大不列颠博物馆的阅读室——或者更有可能的是,将帝国边境上用维根出产的羊毛换得的谍报,与霍夫当地的失业数据相比照,接着据此——也仅仅只是据此——便能下令让某人升迁,或是不声不响地处死某个卖国贼。

  迈克罗夫特大声喘息,接着他说:“这是种犯罪,夏洛克。”

  “你说什么?”

  “犯罪。这是种犯罪,我的弟弟,它是如此凶残,如此骇人听闻,与你研究的那些廉价惊悚小说里的大屠杀无异。这是种针对这个世界,针对天性,针对秩序的犯罪。”

  “我一定是糊涂了,我亲爱的伙伴,我完全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说的犯罪指什么?”

  “具体地说,”迈克罗夫特说道,“是我的死亡。笼统地说,是死亡本身。”他望着我的眼睛。“我的意思是,”他说,“现在根本没有一粧犯罪案件值得研究,对吧,夏洛克,我的老伙计?你曾经费时研究过在海德公园里管一支铜管乐队的那个可怜虫的案子,他被第三短号手用马钱子碱制剂杀害,现在还有什么犯罪能比它更吸引你的注意?”

  “用的是砒霜。”我纠正他,几乎不假思索。

  “我想你会发现,”迈克罗夫特喘息道,“就是现在,那砒霜实际上是从漆成绿色的音乐台上剥落下来,掉落进他晚饭里的。砒霜症状只是个转移视线的手段。不,其实真正令那可怜人死掉的是马钱子碱。”

  那天迈克罗夫特没再和我多说什么,后来也再没开口。周四下午稍晚,他吐出最后一口气,周五,来自斯尼比与马尔特森的丧葬承办人便将他装入柜子,通过白色房间的窗子,把我兄长的尸体垂到街上,就像吊起一架三角钢琴。

  出席他葬礼的人有我,我的朋友华生,我们的侄子哈里特,此外,根据迈克罗夫特明确表示过的意愿,再没有别人。公共服务部门、外交部,甚至第欧根尼倶乐部[2]——这些政府机构及其代表悉数缺席。迈克罗夫特生前离群索居,死后同样也与世隔绝。于是只有我们三人,还有一个不认得我兄长的人,他全然没有概念,不知自己正将大不列颠政府全能的膀臂送入墓穴之中。

  四个结实的汉子拉着绳索,将兄长的棺木放入他的安眠之所,而且我敢说,他们费了好大劲儿才克制住没有因为它的重量而发声咒骂。我给了他们每个人半个克朗的小费。

  迈克罗夫特终年五十四岁,在他们将他放入墓穴时,在我的想象中,我依然能够听到他那短促而晦暗的喘息,就好像在说:“现在,有一粧犯罪值得你去研究。”

  那陌生人的口音不太重,尽管他的词汇量有限。他使用当地方言讲话,或者某种相似的方言。他学得很快。老高清了清嗓子,往街上的尘土里吐出一口唾沫。他什么也没说。他不想带陌生人到山腰上去,他不想惊扰到他的蜜蜂。根据老高的经验,他打扰那些蜜蜂的次数越少,它们就干得越好。而且万一它们蜇了这个外国人该怎么办?

  陌生人的头发是银白色的,已有些稀疏,至于他的鼻子,这是老高见过的第一个外国鼻子,它又大又弯,轮廓很深,让老高联想到老鹰的喙。老高不太确定自己是否能像辨认其他人的表情一样辨认这个外国人的情绪,但他觉得这个人看起来很认真,同时,或许不太开心。

  “为什么?”

  “我研究蜜蜂。你兄弟告诉我,你这儿养着黑色的大蜜蜂。不同寻常的蜜蜂。”

  老高耸了耸肩。他没有纠正外国人对他和他侄子之间亲属关系的错误认识。

  外国人问老高吃了没有,老高说没有,于是外国人便让张寡妇给他们端上汤和米饭,还有厨房里随便什么吃着不错的菜肴。张寡妇端上来一锅黑木耳炖汤,一些蔬菜和一条薄薄的小河鱼,没比蝌蚪大多少。两个男人静静地吃起来。饭后,陌生人说:“如果你能带我去看你的蜜蜂,我会付你足够的钱。”

  老高什么也没说,但陌生人大方地付钱给张寡妇,然后背上袋子。接着他等待着,等老高开始向前走,他便跟上老高。他背着袋子,看起来就像它轻如无物。老高想,就一个老人来说,他很强壮,老高想知道是不是所有这样的外国人都很强壮。

  “你从哪儿来?”

  “英国。”陌生人说。

  老高回忆起他的父亲告诉过他,曾经有一场与英国人的战争,为了贸易,也为了鸦片,不过那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他们爬上山腰,或者也可以说,爬上了山冈。这里地势陡峭,石头很多,因此无法修整成耕地。老高想测一测陌生人的速度,于是走得比平常更快,而那陌生人一直跟着他,背上还背着行嚢。

  然而,外国人还是停下来了好几次。他停下来检查花朵——那是种白色小花,早春的时候它能开遍山谷,但到了晚春时,就只山的这一侧开放了。有一只蜜蜂停留在一朵花上,陌生人跪下观察它。接着他将手伸入口袋,拿出一个巨大的放大镜,用它来检查蜜蜂,还在一本小小的口袋装笔记本上写下记录。他写的字老高无法理解。

  老高以前从未见过放大镜,他凑近身子也看起蜜蜂来,它是那么黑,那么强壮,与山谷里其他地方的蜜蜂截然不同。

  “这是你的蜜蜂?”

  “是的,”老高说,“或者也可能是长得差不多的。”

  “那我们得让她自己找路回去。”陌生人说道,他将放大镜放下,没有惊扰到蜜蜂。

  农庄,东部沙地,苏塞克斯[3]1922年8月11日

  亲爱的华生,

  我还是对我们今天下午的讨论耿耿于怀,我仔细考虑了这个问题,决定更正我此前的观点。

  我可以接受你发表1903年解决的案件,特别是我退休前的最后那个案子[4],但有以下条件。

  首先,按照惯例,你得隐瞒事件相关人士的真实姓名和真实地点,我建议你用猴子腺体替换掉我们遭遇的那个问题(我指的是普雷斯伯里教授的花园,具体我就不在这儿细说了),也可以说是某种猿或狐猴的实验提取物,实验由某位外国的神秘人物完成。或许你可以写,那种猴子提取物能让普雷斯伯里教授走路的样子像头猿猴——或者他也可以成为某种“爬行类人种”?——还能让他爬上建筑物和树梢。要么他可以长出条尾巴,但就算是对你来说这也太异想天开了,华生,尽管这没比你对我生活和工作中遇到的单调无聊的事件所做的添油加醋更异想天开多少。

  另外,我已写完了你叙述结束后的那段演讲,它应由我的口中述说。请确保你发表时的内容与之类似,我将在其中痛斥过于长久的生命,痛斥令愚者干出蠢事来延续他们愚蠢生命的可悲欲望。

  在人性中,存在一种非常真实的危险性。如果某人能够永生不死,如果永葆青春能由人自取,那么肉体、肉欲与世俗也将延续它们毫无价值的生命。灵魂将不可避免地呼唤某些更高层次的东西,它将成为最后的一点喜悦残存。我们这可怜的世界又会成为什么样的污水坑?

  我想,像这样的几行字,应该能让我的心情安定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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