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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听格得这么说,费蕖明白事实如此,不由得害怕起来。但他却把一只手放在格得肩上,说:“嗯,那就好,那就好。”

  当天晚上,仍由格得看守,因为他无法在黑暗中成眠,到第三天早上他仍然不肯睡。他们依旧不停地越海疾驶,费蕖讶异格得的力量居然能一个钟头接着一个钟头地操作强大的法术风,因为在这开阔海上,他只感到自己的力量完全削弱,不听使唤。他们继续前进,前进到好像连费蕖也渐渐认为格得说过的话会应验,而他们正前往海洋的源头之外,向日光的大门背后东行。格得在船里保持向前,始终注视着前方。只不过,他现在不是看着海洋──或者说,不是费蕖所见,海浪淘淘直达天际的海洋。在格得眼里,苍茫的大海和天空被一层黑暗的幻象覆盖遮蔽住,而且黑暗一直扩大,遮蔽物一直增厚。费蕖完全看不到这景象,只有在注视朋友的面孔时,才会剎时见到那层黑暗。他们继续前进,不停前进。虽然同一股风载送同一条船的两个人,但彷佛费蕖藉自然风向东,而格得却独自进入一个没有东方西方、日升日落、星起星沉的领域。

  格得突然在船首站起来,出声念咒,法术风于是止息。“瞻远”失去航行的方向,就像木板一样,在澎湃的波涛上高举又落下。自然风尽管照旧由北方强劲吹来,船帆却松垂下来,没有动静。船悬在波浪上,任由海浪大幅缓慢摆动而摇晃,但未朝任何方向前进。

  格得说:“把船帆降下来。”费蕖迅速照办。格得自己则取桨安入桨座,弓身划桨。

  费蕖极目四望,只见巨浪淘天翻地,他不了解为什么现在要划桨前行。但他静静等候,不多时,他注意到自然风渐渐转弱,巨浪慢慢减少,船只起伏也愈来愈小,最后,海水几乎静止,船只好像在格得有力的划桨动作下前进,水面几乎静止不动,就像在陆闸坳谷里。尽管费蕖看不见格得所见,但他在格得划桨的空隙之间,不断从格得的肩膀上方看去,想知道船的前面到底有什么。静止的星辰下,费蕖虽然看不见那些黑暗的斜坡,但他运用巫师之眼,渐渐看到船只四周,有股黑暗在波浪凹陷处膨胀,还看到巨浪被沙子噎住,越来越低缓。

  把开阔海变成有如陆地,若这是幻象魔术,可真神奇得难以置信。费蕖努力集中智力和勇气,开始施展揭露术,他在每个缓慢音节的字间,注意这片汪洋离奇干涸浅薄的幻象是否改变或动摇。但什么也没变!虽然揭露术只对视觉揭露真相,不影响运作中的魔法;但或许是这个咒语在此地无效。也或许根本没有幻象,而是他们已经到了世界的尽头!格得没有注意这些,他越划越慢,并回头瞻顾,在他看得见的海峡、礁石、沙洲之间,小心选择路线。在龙骨的拖曳下,船身也随之震动。龙骨下是辽阔深邃的大海,他们却触礁了。格得拉起桨座中的桨,由于四周没有其他声音,那卡嗒声听起来恐怖异常。所有的海声、风声、木头声、帆声,都已远离,消失在广阔深奥,可能永世不曾打破过的寂静中。船只静止不动;没有一丝微风;海洋已转为沙粒,幽暗沉静;万物在黑暗的天空下,在干枯虚幻的地面上,均固定不动。极目所见,地面向四方不断延伸,最后都聚拢在船只周围的黑暗之中。

  格得站起来,拿着巫杖,轻轻跨越船边。费蕖以为他会看见格得跌倒,沉入那片必定潜藏在枯干朦胧的罩纱后的大海,虽然罩纱把海水、天空、光线都隐藏起来了,但他肯定那后面是大海。但大海己不复存,格得是步行离船的,深暗的沙子在他走过的地方留下足印,而且在他的脚下小声作响。

  格得的巫杖开始发光,那不是假光,而是清晰的白色光照,很快就变得明亮异常,使格得握着耀眼木杖的手指也随之泛红。

  他大步向前,远离船只,但没有方向。这里没有方位,没有东西南北,只有向前和远离。

  在后面观看的费蕖眼中,格得承载的光亮宛如一大颗缓缓穿越黑暗的星星,周围的黑暗逐渐浓黑密集。格得所见亦如是。他借着光芒,始终望向前方。一会儿,他见到光亮的模糊边缘有个黑影,正越过沙地向他靠近。

  起初它没有形状,但在靠近的途中,渐渐有了人的外形。那似乎是个老人,苍白而严厉,朝格得走来。可是,虽然格得看这人形依稀像他的铜匠父亲,但他也看得出来,这人形是个年轻人,而非老人。那是贾似珀,傲慢、俊美、年轻的脸庞,灰斗篷上有银色扣环,步伐大而僵硬。他那怨恨的表情穿透黑暗广布的空气,直盯着格得。格得没有中止前进的脚步,只是放缓步调。格得一边向前,一边把巫杖举高些。巫杖更为明亮了,在手杖的光照下,贾似珀的相貌由那个趋近的形体掉落,变成了沛维瑞。但沛维瑞的脸孔肿胀而苍白,像是溺水的人,还怪异地伸出一只手来,像在招手。虽然两人间仅有数码之遥,但格得仍然没有停步,继续向前。这时,面对他的东西整个改变,有如张开巨大的薄翼,向两边伸展、翻动、胀大、缩小。霎时,格得由此看出史基渥的白脸孔,接着是一双混浊瞪视的眼睛,然后突然又变成一张他不认识的恐怖脸孔,不知是人还是怪兽,长着翻翘的嘴唇和眼睛,眼睛像果核返回幽黑的空洞中。

  格得见状,便将巫杖举高。巫杖的光芒,亮得教人吃不消,照耀出白花花、亮澄澄的光,足以逼近及挖松最古老的黑暗。在这片光照中,所有人形一概脱离那向格得走来的东西。那东西于是紧缩变黑,改用四只有爪的短脚爬越沙地。但它继续朝格得靠近,并举起一个不成形的大鼻子,没有唇、耳、眼。等到鼻唇眼耳都聚拢时,在巫杖白亮的法术光照中,它变成一团漆黑,奋力使自己直立。寂静中,人与黑影迎面相遇。双方都停步了。

  格得打破万古寂静,大声而清晰地喊出黑影的名字;同时,没有唇舌的黑影,也说出相同的名字:“格得。”两个声音合为一声。

  格得伸出双手,放下巫杖,抱住他的影子,抱住那个向他伸展而来的黑色自我。光明与黑暗相遇、交会、合一。

  远远的沙地上,费蕖透过昏暗的微光畏惧地观看,在他看来,格得好像被打败了,因为他看到清晰的光亮减弱渐暗。这时,他心中充满愤怒和失望,立刻跳到沙地上准备协助朋友,或与他同死。他在干燥陆地的空荡微光中,跑向那个微小渐弱的微光。可是他一跑,沙地顿时在他脚下沉陷,他有如在流沙中挣扎,在沉重的水流水奋进,直到一声轰然巨响,灿烂的日光,冬天的酷寒,海水的苦咸又重现之后,世界恢复了,他也在湍急、真实、流动的海水中翻滚。

  不远处,船在灰茫的海浪上摇晃,里面空无一物。费蕖看水面上没有其他东西,汹涌的浪头拍打水花渗入他眼中,遮住了视线。他不是游泳好手,只能尽全力挣扎回到船边,爬进船里。咳嗽之余,他还设法拭去从头发流下来的海水。他绝望地四顾,不晓得看哪个方向才好。最后,他看到海浪中有个黑黑的东西,远远地就在刚才的沙中──现在是汹涌的海水。他跳到桨座,用力划向他的朋友,然后抓住格得的两只手臂,把他拉上船。

  格得一脸茫然,两眼呆滞,彷佛什么也没看见,但身上看不出有任何伤口。他那支黑色的紫杉巫杖已全无光亮,但他仍紧握在右手,不肯松开它。他筋疲力竭,身体湿透颤抖,一句话也没说,只管走去顶着桅杆,缩起身子躺下,也不看费蕖。费蕖升起船帆,把船只转向,迎着东北风。就在航线的正前方,日落处的天空转暗,海湾射出湛蓝的光芒,新月在云层间闪亮,至此,格得才重新看见这世界的东西。那弯角似的象牙色新月,反射着太阳光,照亮幽黑的海洋。

  格得抬起脸,凝视西天那个遥远明亮的新月。

  他凝视了很久,然后起身站直,如战士握持长剑般,以双手合握巫杖。他看看天空、海洋、头上方那饱满的褐色船帆,与他朋友的脸。

  “艾司特洛,”他说:“瞧,完成了,过去了。”他笑起来。“伤口愈合了,”他说:“我现在完整了,我自由了。”说完,他弓身把脸埋在臂弯里,像小男孩般哭泣起来。

  在那一刻以前,费蕖一直提心吊胆看着格得,因为他不清楚在那黑影的沙地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也不知道与他一同在船上的是不是格得,所以一连好几小时,他一直把手放在锚上,随时准备凿穿船板,在途中把船沉入海里,不要把邪恶的东西带回地海任一港口,因为他担心邪恶的东西可能己借用格得的外貌和形体。这时,他看看他朋友,听见他说话,疑虑一扫而空。而且他渐渐明白真相,明白格得既没有输,也没有赢,只是以自己的名字叫出黑影的名字,藉此使自己完整,成为一个人:一个了解整体真正自我的人,除了自己以外,他不可能被任何力量利用或占有,因此他只为生活而生活,绝不效力于毁坏、痛苦、仇恨或黑暗。那首最古老的诗歌《伊亚创世歌》中,说:“惟静默,生言语,惟黑暗,成光明,惟死亡,得再生:鹰扬虚空,铁兮明兮。”费蕖一边维持船只向西航行,一边把这首歌唱得响彻云霄,冬夜的寒风由开阔海吹打两人的背后,但歌声在他们前方奔驰。

  他们去时航行八天,回程八天,才头一次看见陆地。这段期间,他们好几次得运用法术把海水变甜,装满水袋;他们也钓鱼,但尽管高念渔夫咒语,渔获还是很少,因为开阔海的鱼不知道自己的真名,所以也听不懂法术。等到没剩多少东西可吃,只有几小片烟熏肉时,格得想起他从炉里偷饼时,雅柔说过,等他在海上挨饿时,会为曾经偷饼吃而懊悔。可是,肚子虽然饿,这记忆却使他开心。因为她也说过,格得会与她哥哥再回家来。

  法术风只载送他们东向三天,但他们却花了十六天西行返家。不曾有人像艾司特洛与格得这两位年轻巫师一样,在冬季休月日驾驶开放式渔船,远航至开阔海再返回。他们回程没有遭遇暴风雨,而是稳稳当当利用罗盘和托贝仁星,驾船取直于较去程稍微往北的航线。因此,他们不是由埃斯托威回来,而是在看不见远托利岛和斯乃哥岛的情形下,经过这两座岛屿,这两座岛是狗皮墟岛最南角的外海中,最早升起的陆地。在海浪上方,他们看见岩石悬崖突起如堡垒,海鸟在浪花上遨翔,小村的炉烟蓝蓝地在风中飘散。

  从那儿返回易飞墟岛,航程就不远了。他们在落雪前的幽静傍晚驶入意斯美海港,把“瞻远”这条载他们去死亡国度海岸又返回的小船系好,穿过窄街回到巫师的家。他们踏入屋檐下的火光和温暖时,心情非常轻盈,雅柔开心呼叫着跑出来迎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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