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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三天前,我在山上一个叫括尔村的街道上看到你。也就是说,我看到你的表像,一个假扮你的人,或者可能只是长得像你的人。他走在我前面,正要出城。我看见他时,他连忙急转弯。我叫他,他没回答。我赶到转弯处,结果人却不见了,连个足迹也没有,但当时地面是结冰的,这实在是怪事。刚才又看你从阴影中冒出来,我以为我又被骗了。对不起,格得。”他小声叫格得的真名,站在他后面不远处等他的女孩才不会听见。

  格得也小声叫他朋友的真名,说:“没关系,艾司特洛。但这次真的是我,我好高兴见到你……”

  费蕖可能也听出,格得的声音不只有高兴而已。他还没有放开格得的肩膀,这时他更用真言说:“格得,你从苦难和黑暗中来,但我真欢喜你到来。”说完,他改用带着陲区口音的赫语说:“来吧,跟我们一起回家,我们正要回家呢。天黑了,也该回家了!这是我妹妹,我们家最小的孩子,你也看得出来,她比我好看多了,但论聪明可就逊色喽。她名叫雅柔。雅柔,这是雀鹰,我们学院中最出色的一位,也是我的朋友。”

  “巫师大人。”女孩欢迎他,除了端庄地行躬身礼之外,还同东陲妇女一样,用两手遮住双眼,表示尊敬。女孩不遮眼时,眼睛明亮、羞怯而好奇。她大约十四岁,与哥哥一样肤色深,但十分轻巧苗条;衣袖上还攀附了一只有翼有爪的小龙,大小比她的手还短。

  三人一同走下昏暗的街道,格得一旁谈道:“在弓忒岛,大家都说弓忒妇女生性勇敢,但我还没见过哪个少女会戴着龙当手镯。”

  雅柔一听笑了起来,率直回答说:“这只是一只‘赫瑞蜥’而已。你们弓忒岛没有赫瑞蜥吗?”说完,觉得不好意思,又用手遮了一下眼睛。

  “没有。我们也没有龙。这动物不是龙嘛?”

  “算是小型的龙,住在橡树上,吃黄蜂、小虫和麻雀蛋,大小就像现在这样,不会再长大了。对了,先生,我哥哥常对我提起你驯养的宠物,野生的瓯塔容──你还养着吗?”

  “没有,没得养了。”

  费蕖转头看格得,彷佛带着疑问,但他忍住没问,直到只剩他们朋友两人单独坐在费蕖家的石造火坑旁时,才又问起。

  费蕖虽然是易飞墟全岛的首席巫师,却定居在他出生的小镇意斯美,与小弟、妹妹同住。他父亲生前是颇富资产的海上贸易商,所以住家宽阔,屋椽坚固,屋内几个凹架和柜子中,摆设不少朴素的陶器、细致织品、青铜器和黄铜器。主厅的一角搁着一座高大的桃尼竖琴,另一角摆放雅柔的挂毡织机,高高的织机骨架镶嵌象牙。尽管费蕖朴实沉静,却既是颇有权威的巫师,又是一家之主。跟着这房子顺顺利利过日子的是两个老仆人、一个活泼的弟弟、还有雅柔。如小鱼般敏捷安静的雅柔为这两个老友送餐上菜,并与他们一同进食,听他们谈话,饭毕才溜回自己的房间。这个家里,一切秩序井然、安宁稳足,格得坐在火坑边环顾全室,说道:“人就应该这样过活。”说完叹了口气。

  “嗯,这是一种不错的方式。”费蕖说:“不过还有别的方式。好了,兄弟,可以的话,告诉我,自从我们两年前话别后,你经历了些什么,也告诉我你这次旅行的目的,因为我看得出来,你不会在我们这里待很久。”

  格得一五一十告诉费蕖,讲完后,费渠沉思良久,才说:“格得,我跟你一起去。”

  “不成。”

  “我愿意跟你去。”

  “不成,艾司特洛,这既不是你的任务,也不是你引起的灾祸,我自己走入这条歧途,我就要自己走完。我不希望任何人因此受苦,尤其是你,艾司特洛。因为当年,打一开始你就拦着不让我碰触这种恶行……”

  “以前,骄傲就是你头脑的主宰,”他朋友微笑说着,宛如正谈着一件对彼此都微不足道的事。“可是现在你想想看:这是你的追寻之旅没错,但如果追寻失败,难道就没有别人能向群岛居民提出警告了吗?因为那黑影到时候必定会成为一股令人害怕的力量。

  “还有,如果你击败那东西,难道也没有别人可以在群岛区把这个故事说出来,让大家都知道这种行谊,并加以歌颂吗?我晓得我帮不上你什么忙,但我还是认为我应该跟你去。”

  格得无法拒绝朋友的真诚,但仍说:“我今天不应该待在这里。我明明晓得,却还是留下了。”

  “兄弟,巫师不会不期而遇,”费蕖说:“毕竟,你刚才也说了,你的旅程一开始,我就跟你并肩参与了,所以,由我来跟随你到尽头也对。”费蕖在火中加了一块新木,两人坐着凝视了火焰一会儿。

  “自从柔克圆丘那一晚之后,我就没听谁谈起一个人的消息了,我也无心向学院打听──我是指贾似珀。”

  “他一直没有获得巫杖。同年夏天,他离开柔克学院,到偶岛的偶托克尼镇担任岛主的御用术士。后来的情况,我就不清楚了。”

  两人又陷入沉默。他们凝望火光,享受双腿和脸颊上的温暖(特别是在这个严寒的夜晚),他们坐在火坑的宽顶盖上,两脚几乎放在炭火中。

  格得终于低声发话:“艾司特洛,我担心一件事。如果我走的时候,你跟我走,我会更担心。在手岛,就在海峡的尽头,我转身见到那黑影就在我伸手可及的距离,我伸手去抓,想办法要抓到,但是我什么都抓不住。我没办法打败它。它逃,我追。这情况可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我实在没有凌驾它的力量。恐怕,追寻到末了,没有死亡也没有胜利,无可歌颂,了无完结。我可能还必须终生跨海越洋,跋山涉水,投入一个没有结局的徒劳冒险,一个追寻黑影的历程。”

  “胡谈!”费蕖说着,边挥动左手,那是把提到的霉运拨走的手势。脑子布满阴暗想法的格得,看了不由得露齿一笑,因为那只是小孩子避邪的动作,而非巫师的法术。费蕖一向如村民般天真,但他也聪敏机灵,常能直指核心。现在他就说了:“那种阴暗的想法,我相信是不正确的。我反而猜想,我见到了开头,就可能看到结局。你一定有办法认识它的天性、存在、本质,而后据以掌握、捆绑、消灭;不过‘它的本质’是个难题……但我担心的是另外一点:我不了解它。就他们在肥米墟、以及我在易飞墟看到的,那个黑影现在好像是借你的外形走动──或至少是个酷似你的外形。但不知它究竟是怎么办到、为什么会这样做、何以它在群岛区就绝对不会这样?”

  “人家说‘规则逢陲区即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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