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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我抬起头。八卦山就在眼前房舍后头蔼然耸立着。它好像一条鲜绿色的云,刚刚从地面涌上来的。我记得,曾无数次与伙伴们在那林荫道上徘徊过,特别是陈英杰,山上每个角落,都印有我们的履痕——啊!我得修正我前面的话,在彰化的一年间,甜美的回忆仍然是比苦温的回忆多的!

  “陆桑!你在看什么?”蔡添秀垫起脚尖,在我耳畔说。

  “唔……”

  “这真是好地方,我们几时约好再来玩吧。”

  “好哇!”我说。

  “陈桑,我们三个人来!”

  “当然当然。”我身边的陈答。

  对啦!在本书这最后的一章,我必需先说明白我们与蔡添秀重逢的经过。

  当我们昨天晚上离开大甲回到学校时,到校门口来迎接的,除了老校长和几位留守的教授以外,还有一个蔡添秀。我真没法形容当我看清确乎是他时的惊异与欣悦。

  原来,他一直在台中的“军人监狱”,以一个“未决囚”被监禁着的。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是被当做谋杀野村勇的凶嫌被抓去的。开始时,他颇吃了些苦头,可是他始终坚持自己的清白。不多久后,他的母亲和曾当过郡守的外祖父来看他了。似乎是因为这父女俩是“内地人”,而且相当显赫,因此他的嫌疑减少了不少,而且也不再被拷问,在监牢里还受到某种程度的优待。

  “终战”后(注:日人忌讳无条件降伏,称为“终战”),他的母亲又来到台中,索性在旅舍里住下了,为了他的释放而奔走。结果,他得以学徒兵的身份,随着学徒兵的解散而提前得到释放,恰巧校方也给了他通知,要在昨天返校报到。这就是他能够在校门口迎接伙伴们的经过了。

  他还讲了不少在狱中的情形,这儿似乎也不必一一描述出来,总之,他在那期间心情受了很大的打击,不过终算给他熬过来了。后来他还特地告诉我,那也是受了我的精神感染。他说我告诉他的那些话——要忍辱负重喽,等待光明的一天的到来喽等,给了他无比的信心,才得以渡过那一连串惨淡寂寞的日子。

  蔡添秀还宣布了一个可惊的消息:他那天看到一个人接近野村勇,冷不防从后用双手一推,让他见阎王去了。本来,他也在树丛后看到野村勇站在那样的地方的。他说他也想到如果能推他一把,一定可以结果他。可是他胆怯,迟迟不敢下手。不料正在他犹疑不决时,从另一处树丛后闪现了一个人影,说时迟那时快,当蔡还没来得及惊呼一声时,野村的影子就从断崖上消失了。

  他说,他确实看到那个闯下大祸的人,他得手后马上慌张地逃逸了。他就是吴振台!

  这真是个惊人的消息。大家把眼光集中到吴身上,口口声声质问他真相如何。

  吴露出狡猾的眼光,世故地制止了大家的吵嚷说:“请大家不要声张,这事如果让校方晓得,恐怕不太妥当。我承认的确是我干的。”

  “马鹿野郎!你干了好事,怎么不让大家也乐乐?”台北人宋仁义说。

  “唉唉,性命交关,怎能说呀!说实在的,我还一直在提心吊胆着。那味儿也着实不大好受哩。”

  “好家伙!”

  “天哪!”

  “你有种!”

  大家又嚷起来。

  “我很对不起蔡君,我实在做梦也没想到蔡君是因为这事而被抓去的,我也很感谢他为我守秘密,不然的话,我恐怕没有机会这样跟大家在一起了。不是我吹牛,我一直在等候机会干他一下。我虽没被他们殴打过,可是我跟大家一样痛恨那些臭狗仔。特别是林鸿川桑干下了那伟大的事情后,我更有不甘后人的决心。这些,如今说来也有点可笑了,不是吗?”

  一夜之间,吴振台成了英雄人物。看他以往的表现,任何人都只能说他是走狗型的人物,然而骨子里他也是个台湾人,是个有血有肉的“支那人”。当时,我看到他拿着装满白花花的米饭的便当盒,到小队长室去,我是那样地痛恨他,如今想来,他倒也好像是别有用心了。我无暇在这儿细细琢磨他的心理状态,可是我不由得想,他可能是个有作为的人物,在来日的世界里,他一定不会屈居人下的。

  啊,我远远看见吴振台了。跟他一起的宋仁义、彭大城、刘万来、安本尚志,还有林鸿川。

  吴虽是个二期生,但混在那些一期生当中也好像风头很健,在指手划脚地谈着什么。

  安本有些心不在焉的模样。也许他的心早已飞到爱妻身边去了。“我还没打算,暂时到分发的学校去看看,以后再打算吧。”这是安本的话,如果不是被召集,可能他还没结婚,如果还没结婚,他的话说不定大不相同。也许这就是命运吧?

  这几个人当中,林鸿川和彭大城两人表示一有机会就要升学。宋和胖子刘则说要做买卖赚钱了。林和彭都是高个子,我更相信林的话。他会升学的,也有坚强的意志力。彭呢?我不大把得准。

  站前广场几乎被我们这些解甲的学徒兵站满了。大家都是清一色的簇新的冬季襦袢裤下打扮,绑腿仍打着,那顶战斗帽还搁在人人的头上。有些个子小的二期生还炫耀似地在胸前缀着一等兵的徽章。那是部队方面宣布大家晋级后,他们自己动手把两只襟章拼成一个缝制的。为什么还留恋一等兵这头衔呢?没有人晓得他们的心情。可能是到处都还有军人,二等兵得向人敬礼的缘故吧。我有些不懂。

  我与陈也是新的襦袢裤下,打着绑腿,帽子也带着。我们的学生装都是在休假归省时带回去的,所以想恢复学生装也不可能了。帽子呢?因为头上长时带惯了东西,光着脑袋有些不对劲,只好搁上了那顶战斗帽。

  广谷和林文章看见我们,划开人群走过来了。我们又一次紧紧握了手。不晓得已话别了多少次了,仍觉舍不得。

  广谷表示过他马上要结婚了。因为他是商业学校毕业的,所以他不打算读书,家庭环境也好像不许可,所以他要就业。他是消息灵通的人,圆滑而老到,我可以想象他在职位上会很快地出人头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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