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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他们都笑笑谈谈地走去,留下一片空寂。我的心又陡地往下一沉。现在,让他们都晓得了,我应不应该告诉他们私心爱慕着李氏素月呢?爱一个人,当然那是光明正大的事,然而糟的是我还不晓得要怎么开始。我该承认,我是个自认颇为达观的人,事情很能看开。对素月的事,我内心里也有些认命了,不能开始就算了,没敢写信就不写好了,一切让它自然发展。但是,我却不能想象在大伙跟前承认自己爱上了她,却又没有勇气追。那不是男子汉的气概,并且也未免太卑怯,太懦弱,太不象话了。这样一来,我该怎么向他们交代呢?一句没有什么就过得去吗?

  我到底在怕什么?写了信,怕接不到回音?怕别人知道?怕失去弹琴的机会?都不成理由!或者,我就试着给她写信吧?反正没什么可怕的,没有回信就算了,失恋了也不过如此。琴,不弹也罢了。可是,我总觉得这想头太不负责任。恋爱岂能视同儿戏?而且在写信以前,我可以无限制地做着梦,而没有破碎之虞。虽然那未免太寂寞些,可是总比失恋强啊。

  “喂,陆!怎么啦?”

  我吃了一惊。原来是陈英杰。

  “怎么?以为你早就去弹琴谈心了。”

  “哎哎……刚要去的。刚才瑞华先生也来叫我。”

  “呀,人家来请你去了!那为什么还在这儿发呆?”

  “我在想点心事。”

  “真是胡涂。还有什么好想的。去去,我们一块去。”

  “好吧。”

  我们慢慢移步。我告诉陈刚才被大伙质问的情形。

  “那回头告诉他们好了,怕什么。”

  “没怕什么,只是我还没什么可以告诉他们。”

  “我猜你还是没写信吧?”

  “是啊。我打算……”

  “打算什么?”

  “放弃了,不干了。”

  “什么?你这人,真使人不耐烦。”

  “没办法。”

  “你是个迷惑最多的人,不能大彻大悟。”

  我们没法谈了,因为这时我们已来到那间教室的走廊。

  瑞华迎到门口。我一眼便找着了坐在钢琴前的素月。

  “哎呀,你几时懂得装模作样了?叫人家等了这许久,真是。”瑞华尖着嗓子说。

  “对不起。”我温驯地低了低头。

  六个女先生都在那儿围着钢琴站着。素月看到我们进去,马上就站起来。

  客套之后,瑞华先生好像机铳扫射一般叙述她们下午去看青山先生的经过。她说因为今天是端午节,大家都拿了鸡腿、粽子等东西去。我吃了一惊,原来今天竟是端午节。她还说青山的病很严重,既没有药品,又没有营养食物,看情形康复已无望,而且还似乎不能支持好久了。我为青山的不幸遭遇,心中阵阵难过起来。

  “我倒忘了,我该多带几只粽子来给你们两位吃的,真糟。”最后瑞华先生这样结束了谈话。

  然后又一如往常,大家要我弹弹琴,并为大家的歌唱伴奏,消磨了好些时间,看她们那神情,可以猜到这就是她们的唯一调剂身心的娱乐了。我十分明白,当一个“助教”,日常生活是十分枯燥乏味的,生活上的匮乏,也总是给人们心头加了一种沉重的负担。唉唉,这就是战争的赐予了。

  女先生们一个个的走了,留下的又是瑞华、素月两人。不晓得怎么,素月竟提议大家到她家去玩。要不是瑞华先生的怂恿,我与陈都不会答应的,事实上我们也婉拒了,可是终于还是经不起两个女先生左劝一句右请一句,只有接受她的好意。瑞华先生自己却在我们接受了邀请后,表示家里有事,跟我们分手而去了。

  我们从学校的正门出去,往左拐,走了约莫十分钟就到了。那是在田中的一所庄宅,一个典型的富农或地主的住宅,红砖白墙,屋檐都有装饰,屋顶两端翘起来。屋前有一块晒谷埕,埕角有几棵花树,整个地看去,给人一种宁谧静穆的感受。

  一路上,素月告诉我们,她的父母都近六十岁了,很健康,有四个哥哥,目前在家的就只有一个最大的,其余三个都在“内地”读书,二哥还是读完了医专,正在实习的医生呢。

  不管从外形或内容来看,这都是一个典型的台湾有钱人家庭,尤其她有个医生哥哥,这在穷苦家庭成长而又对医生有过憧憬的我,实在是一种心灵上的威压,加上我又是一个不善词令的人,因此,一踏过门坎,我就有些胆怯。

  幸好两老都很亲切温和,问的话也都有陈应答——陈晓得我闽南话不大在行,所以多半抢着回答——所以没有当场出丑。

  素月为我们取来了两串粽子。可以相见,原来她所以一定要请我们来就是为了这个。老夫妇吩咐我们不要客气以后,就进里头去了。留下素月一个人陪我们。在这样的场合,受款待的人总不免要感到拘束的,可是我还是觉得粽子的味道格外不同,彷佛熟悉,又似乎陌生。

  我们开怀大嚼一番,也不晓得到底吃下了多少只。素月在旁数着,她说我吃了四只,陈五只,她还说她拼命吃,也只能吃下两个。她没有一点轻视我们的贪馋的意味,这话使得空气轻松了很多。

  这以后,我们谈了差不多半个钟头,日影已斜了,便决定起身告辞。她和她的家人都留我们晚饭,可是我们没敢答应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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