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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可以这么说,不过信简单极了。谢谢你的这许多封信,我都仔细拜读了,我多么感谢你的好意啊……还有,写什么来着?对,是这样,我因为很不会写信,所以一直没有回信,请勿见怪。这就完了。诗人可高兴得两三天饭都忘了吃呢。”

  “他再去了信吧?”

  “当然,每天都写一封。因为她的信里有地址和名字,可怜他一直不晓得她的名字,所以用邮寄了。今天大概可以得到第二封了。”

  “真有意思,不过你要知道,这是个好榜样,你应该有诗人的勇气才对的,今天马上写第一封如何?”

  “唉……”

  “我说你太不够男子气概了。给女人写一封信都不敢。难道你不晓得这是目前我们唯一的方法吗?”

  “不是我不敢,只是……”

  “不是不敢就写吧,还有什么只是的。”

  “别逼我了,让我考虑一下吧。”

  “真叫人泄气,畏首畏尾的,以后我不管了……”

  我没再答。

  太阳正要沉下去,把周遭映照得通红。仰首一望,亭亭巨木遮盖着大半个天空。

  我觉得蝉声忽然变大了。

  我有无限的感慨,也有无限的伤感。是的,我在想着她。几个信中的字眼泡沫般泛在脑海中,旋又消失。我自信能把信写得比任何一个同学都好,过去也不只一次地替人家写过情书,然而我知道,给素月的信,我是没法下笔的。唉,我就是这么个猥琐卑怯的人哪……

  §第十八章

  每天每天都是难过的日子。我无时无刻不在盼望着半休日。我身边只有一些泛泛之交,跟这些伙伴,我只能谈些无味的话。怪物富田恒夫是唯一能跟我谈得深些的人,可是他彷佛成了只螺蛳,深深地躲在自己的壳里,轻易不肯开口,似乎老是在想着什么心事。也就因为如此,能与陈见面的半休日,使得我格外期盼。纵使他一见面就会问我写了信没有,并骂我不够男子气概,我也不得不见他。

  在这一周里,发生了几桩小事。第一是本部队方面派来了两个见习士官,一个是身材矮小,戴眼镜,鼻下有一撮仁丹胡的中年汉子大冈;另一个是中等身材,有些发胖的年轻人,前者是医官,后者就是我们机关铳队的小队长。他们外貌尽管各在极端,不过装束是一样的:一把日本刀、长统皮鞋、准尉的襟章。还有:目空一切也似的神色也大致相同。

  小队长姓泽村,据说是什么大学毕业的,长得很帅,一点也不凶,常跟我们这些古兵攀谈。他告诉我们,他的干部候补生期间只有八个月,当了见习士官已差不多半年了,却一直还没正式“任官”。他给人的印象是和易近人,这似乎是很少见的了。也许,他是高级知识阶级,把我们也当做是知识阶级的缘故吧。也可能他对时局的演变有特殊的看法,加上又是在我们这一群清一色的本岛人当中,所以不敢胡乱逞威也说不定。自然,我们都庆幸能有这样的温和人物来领导我们。

  倒是那个老头子医官很不好惹。我们从侧面获知,他只是个“限地开业医”(日据时独学的医生可以参加考试取得医生资格,唯所能开业行医的地区有限制,仅能在偏僻的地方),当然也是独学成功的,脾气倒大得可以,小病根本不加理睬,请假的人多半要先挨一顿官腔,而且不准的时候居多。有些老远老远从山腰下跑来看他的第一、二小队的伙伴们,往往得不到适当的治疗还不算,常要讨得一脸没趣,悄然而返。这位“军医殿”之不受欢迎,自然是可想而知的。

  其次,还有件事是必须记下来的,就是蔡添秀的家里终于来了信。那是他母亲写来的,字迹娟秀极了,文章也蛮幽雅。信是林鸿川偷偷地交给我的,我如获至宝,马上抄了地址,给她去了一信,报告他失踪前后的情形。

  蔡添秀走后,一直没有消息。我时刻都在想念他,担心他。此刻,他一定是在陌生的可怕环境中,受着无情的磨折。想到此,我彷佛看到他在被拷问着,毒打着,我的心便要寸断了。然而,那有什么办法呢?我只有无力地干著急,无助地悲伤,如此而已。唯一所能期望的,是他的家人接到我信后,能够适当地行动,并且最好能常与我连络。

  此外,近日来伙伴们的生活情形也是必须一提的。所谓生活情形,其实一如往常,每天上山、作业、下山,来回都扛着重机关铳,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在饥饿状态中。不过这些都已惯了,也就不觉得什么。倒是衣着方面,近来也渐渐成问题了。

  衣着中最先破的,自然是裤下,特别是膝头部份,几乎无例外地每个伙伴的都烂掉了。大部份的人都用针线笨拙地缀着,因为那儿的布料都磨薄了,所以往往是缝一处,另外破一处,厉害的则裤管上半下半已分了家,干脆把下半截撕掉了。半截的裤下垂到膝盖,小腿上裹着绑腿,那模样儿委实是够瞧的。

  襦袢的情形倒还好些,不过也有少数人背部整块地撕掉了——那是因为烂掉,所以不得不撕去,于是露出赤铜色的背部。

  至于鞋子,都是自备的。两个月下来,大部份都早就不留原型了,好多人很早以前就已不穿——有的是不能穿了,也有的舍不得穿——天天打着赤脚扛机关铳走在山路上。

  读者们,你能由上面的描述而想象出一个个破破烂烂的兵吗?他们只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那顶战斗帽还完好如初。如果有人说那不成了乞丐兵吗?我将不觉得惊奇。是的,乞丐兵正好是我们的写照,简直再恰当没有了。

  少数例外是选了冬季衣裤的人,因为冬衣的质料好得多,也厚得多,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一个烂掉的。我当初选的是夏季的,裤管早就烂了,我为了掩饰那破烂处,打绑腿时都把裤管拉高,这样一来既能遮住,而且又可以减轻膝头部份的拉力。襦袢则还完好,不过只要看肩部和背部顶端,便可看出那儿的布质都变得很薄很薄了,能够再支持多久,实在很成疑问。

  我的鞋子倒还好。那是父亲在我“出征”时给我的新“足袋”,是父亲一直舍不得穿的宝贝。它帮了我不少忙,否则不惯于赤脚的我,真要受罪了。

  以上是外形上的,至于内在的呢?值得第一个提出来的是由于“内地人”干部发生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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