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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听着听着,竟又不自觉地沉入伤怀的深渊里了。我发现这伤感也是很陌生的,它与从前常常袭击我的有些不同。我想到如今已不在我身边的陈英杰和蔡添秀,我也想起我那本被污物吞噬的笔记簿。

  琴声戛然而止,紧接着,她的声音把我从遐想里唤醒过来。

  “怎么样?还象样一点?”

  “啊……真好,素月先生真是进步了。”我由衷地说。

  “呀,你怎么叫我先生什么的?真没意思,不要这样叫我好吗?”

  “呀,素月先生不好吗?”

  “嗯,我不喜欢。”

  “好吧,那就……素月桑。”

  “这才对呀,我是你的学生,怎可叫先生。真有进步了吗?”

  “当然,比以前好多了。”

  “可是,我不大相信。我总不能弹得像你那样,使人伤感……还有憧憬……莫名其妙,不可思议的憧憬。”

  “你错了,我刚才就被你引出了一大篇感伤。心口闷闷的,真难受。”

  “我不相信……我真想知道你想些什么来着。”

  “我……”我该怎么说呢?

  “现在不问你,你先给我弹一下。”

  她站起来,走到我的眼前,催我快来弹。忽然,我闻到一阵香味,那是甜甜的,好像很熟悉,可又一时想不出是什么香味。似乎还是我一进教室就闻到的,可是此刻那香味陡地浓起来。

  “唔……好吧,”我说:“我好像闻到什么很香的味道。”

  “是那个吧。”

  她向窗外呶了呶嘴。我一看,那边一个窗子敞开着,满窗的翠绿,在那茂叶中点缀着很多白瓣黄蕊的花。

  “那是什么树?”

  “柚子啊。”

  “啊!对了,是柚子的花,一时倒想不起来了。”

  我移步踱到窗前。花似乎已过了盛开期,树上的花多半已凋残,在树下的草地上铺上了一层,风稍为吹动,满身就浴着那浓馥醉人的香气。

  那确乎是熟悉的香气,可是奇妙的是它能引起人的伤感,已模糊的、褪色的遥远回忆,被它一幕幕地引出来了。我深深地呼吸着。

  “你很喜欢,是吗?”

  不知在什么时候,她也移步过来了,从我右肩后约一尺处传出她那柔媚的声调。

  “我……不,我不能喜欢。”

  “啊,为什么?喜欢就喜欢,不就不,怎么说不能喜欢。”

  “那是因为它使人想起很多很多的事。我真有些受不了呢。”

  “原来是这个……这我也不问你了,你就弹吧。”

  “好……”

  我点点头,回到钢琴旁。我细心地弹完了一曲。我自觉弹得太伤怀了,是不该这样的,伤感只有使人颓唐,一无用处,而且一个人在沉缅于伤感时,精神是最脆弱的。目前,我必须坚强,因而也就必须唾弃脆弱与伤感。

  “呵……真好,那回旋音,我几乎受不了昵。”她说着叹了一口气。

  “是吗?……本来,我决定不再弹这个曲子的。”

  “啊,这是为什么?”

  她朝我瞪圆了眼。她睁大的眼,黑白分明,湛若深渊,彷佛漾着千古之谜。她是个动人的女孩——这事实又似乎要引起我的伤感了。就在这时,我霍然惊醒了。原来,我的一切伤感,岂不正是缘她而起?柚子花的忆念,“少女的祈祷”的伤怀,岂不都是自我欺骗吗?是的,上次我弹这个曲子时,想起的都是那个不幸的日本女人和有关她的事,而此刻,我没再想起她——至少在我做此自我剖析以前是没有想起她的——却想起陈英杰、蔡添秀和那本笔记簿。这可能吗?我不是在不知不觉间欺骗自己?

  “为什么啊?我知道了。”她又说。

  “你知道了什么?没有人知道的。”

  “我一定猜得对。你想起了要好的人。就是因为这个,所以你才决定不再弹那曲子。怎么样?对吧。”

  “唔……”我摇了摇头以代答。

  “你骗人。就告诉我那个故事吧。”

  “没什么故事。”

  “陆桑。我并不是喜欢听人家的故事才问你的。我是因为……因为我觉得她太幸福了,所以想知道她的事。”

  “……太幸福?恰恰相反哩。”哎……就说吧……我觉得有什么力量在冥冥中推动我说下去。

  “她是不幸的……是个出征军人的妻子,比我年长……单单这些,你就会知道她是不幸的了,我和她都不应该的,可是,她竟爱上了我,她的感情上的、精神上的,还有肉体上的负荷太重了,所以不得不走上毁灭的路。”

  “怎么!她?……”她惊呼般地说。

  “嗯,她死了,驮着人家——或者说社会吧——硬压给她的罪过自杀了,其实她并没有犯过错误。她是纯净无垢的。”

  “呃……你为什么……”

  “我为什么没有死是吗?我因为……”

  “不!我不是问你这个啊。”

  “我因为不能死,所以没有死,我是个懦夫,卑怯的人,猥琐的人……”

  “不!不!我……哎哎,你为什么这样说呢?真是啊……我是说你为什么让她死。”

  “嗨……没办法,世间上无可如何的事多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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