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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好吧。有伴,走也好。”

  我提起了背囊背在肩上。一个钟头也许可以到了,总比呆等两个钟头强。可是我真有些累了,腿很沉重。早上,从家里到车站,整整走了两个钟头,又局促在车上六个钟头,难怪要有些受不了。

  “怎样?有趣吧?”宋问道。

  “见了见家人,就只有这些,有什么有趣没趣的。你呢?台北一定很好玩吧。”

  “才不呢!才两个晚上,而且又都灯火管制,简直没有玩的地方。买了些黑市东西吃一顿,总算有了些收获了。”

  我想这情形到处都是一样的。在我的记忆里,台北是繁华的好玩地方,可是近来一定因接连的空袭而面目全非了吧。我晓得台北早就疏散了不少人,可能也寂寞一如我那深山里的故乡呢。

  “喂!陆桑!”

  又有人在后头喊。我回过头看看,有不少人也似乎抛下了火车走路了。在暮色里我看到一个人在招手,很像是蔡添秀。

  “等等啊,陆桑!”

  没错!是蔡添秀。我停下了步子。

  “真是谢天谢地。我还不能确定是你呢。”蔡气喘吁吁地说。

  “不能确定就喊了?”

  “嗯。我也有五六个面熟的伙伴,可是不怎么熟。唉,不等他们了,我们一块儿走吧。”

  我内心里有一股欣悦。能与蔡同道,一定要好过些了。我们并肩走去。宋他们已到前面四五十公尺远了。这样更好,可以跟喜欢的人谈谈。我问:“怎样?过得有趣吗?”这话一出,我才觉察到我或许不该问这些的。

  “嗯,有趣极了!”

  蔡的神色很开朗,可见我的担心是多余的。也许,他已不再对母亲感觉到仇恨了。那样的话,剩下的岂不就只有亲爱了吗?

  “不过……”蔡又加上一句:“出门时可也不好受呢,尤其是母亲的眼泪。”

  我晓得他是在装着男子气概。我可以想象到他此刻一定已经开始在思念他的母亲和家了。虽然他坦然说出了“母亲”与“眼泪”这两个词,可是我觉得还是不要再提它们了。

  “我也是。我有些乡愁了。”

  “呀!你的妈妈也哭了?”

  “当然。”

  “告诉我好吗?你的故乡到底是怎么一个地方?”

  我曾详细地向他描述过我以前的那个故乡——五寮,他竟然也喜爱上了它;而他也跟我一样,非常关切我未曾谋面的新故乡。

  “那是个山间小村。也许还谈不上村呢,因为没有许多住屋聚在一起的地方,只有疏疏落落散布的农家。那儿有几处是三条溪流汇合在一起的,所以就叫三洽水。那些小溪流都是从山里流出来的。一条小河,两旁都是山,许多山的缺口也都有小溪涧流出,有些地方两旁来的刚好在同一个地方与主流汇合,形成三河会合的地点。这样的地方,你可以想象出来吗?”

  “唔……大概想象得出来。那些山高吗?”

  “不高。”

  “河边有狭长的水田,对不对?”

  “对啦。”

  “有不少桥,大桥,小桥,很多竹子。对不对?”

  “完全对!你怎么猜得这样准?”

  “我有个姑母就住在那样的地方。水清得和自来水差不多,小鱼一尾一尾可以数得出来。抬头,满眼都是翠绿。对吗?美极了,我真喜欢那样的地方。”

  “是吗?那以后我要请你到我家玩了。”

  “好,好,我一定去!”

  “在那样的河边的田中,有所小小的学校,教室只有三间,外加一间事务室,一间宿值室,这就是我父亲那个三洽水分教场了。”

  “小朋友们又黑又脏,衣服破破烂烂,打赤脚,对吗?”

  “对啦!”

  “那么,你的家呢?”

  “那真算不上是个家,只不过是一个农家的厢房,又矮又窄又阴暗,晚上没有电灯,蚊子多得骇人。”

  “我猜,你还是喜欢它的。”

  “嗯……说不出的喜欢,真想永久住下去呢。”

  “假如我也能够永久跟你住在一起,那该多好……”

  “傻子,那怎么能够呢?”

  蔡开始想心事了。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会想女人吗?我在他那种年纪时已常常想入非非了,不过也许蔡不会,因为他发育较迟,而且太多的血液里的苦恼困惑压在他身上,这些可能就已经够占满他的全部思想了。啊,他吐了一口长气,家、母亲、父亲、祖父、臭狗仔、仇恨……不外是这些吧。

  我,这个已超过二十岁的人,说来也够惭愧,家和家人比什么都教我想念。我也想念只相处了二夜一日,如今被我看做是故乡的那个山间寒村。是的,正如蔡所猜想,我喜欢它,喜欢它的宁静,喜欢它的无底的寂寞、翠绿、澄清,还有一切的一切。我祝福我的新故乡,因为那是我的父母所在之地。几时我才能再见你呢?

  说起来,新故乡在我并不完全是陌生的。小时候,我们住在故乡——真正的故乡,那时父亲喜欢钓鱼,有一次,他骑着脚踏车载着我来到那条小溪钓鱼。我还记得很清楚,那回他钓得不多,可是我与父亲过了非常愉快的一天——这是我跟它第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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