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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噗!”拳头打在我左颊上,紧接着右颊也挨一下。接连着,双颊交互承受了拳头。我使劲地咬着牙关。我细细地品味着那种痛楚——那是不能名之为痛楚的感觉,毋宁说是一种麻木感来得较为恰当。那种麻木感先由受到打击的地方生起,渐渐地扩大到整个脸,到末了,彷佛整个头部都麻木了。在这麻木感当中,唯一鲜明的感受是在感觉上的,是口腔内的一种咸涩的味道,而且这咸味带上一种腥味,在口腔内扩大着。

  这种打击大概继续了十来下时,忽然从我后头的门口响来了一阵急躁的声音。

  “野村桑,好了好了!停住!”

  我听出那是我的分队长野见雄吉。我不由得吃了一惊,野见竟来阻止了!

  野村停下了手,几乎同时,鬼藤开腔吼道:“什么!你是野见嘛,怎么搞的?”

  我听出鬼藤这话的意思,明明是在责备着对方管闲事,竟要袒护一个“张科罗”,真是荒乎其唐。

  “他应该被同情的。”野见指着我说:“他刚接到信,他的妹妹死了。”

  “哦?”原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陆,你的妹妹死了,是吗?”

  “哈!”

  “你太伤心了,所以才发呆忘了念军人敕谕?”

  “哈!是的。”

  “你为什么不说?”

  “哈……我想那是私事。”

  “私事?你应该讲的。好吧,算了。”

  “不过,”鬼藤仍不放松地加上了一句:“你仍然是犯了过错,懂吗?”

  “哈!懂!”

  “陆。”野村也说:“你能分清楚公私,这是很使人钦佩的,我也认为你很有男子气概,不过有话要说才好,可以吗?不能硬充好汉的。”

  “哈!明白了!”

  “没有时间了,快回去准备!”原说。

  “哈!陆古兵回去了。”

  我敬过礼退了出来,野见也从我后头退出来。

  “陆,你真是个傻瓜。为什么不讲呢?”

  “我想……他们总是不听理由的。”

  “嗯,那也是……”

  野见好像说不下去了,这倒使我颇有些安慰起来。

  我朝廊边的水沟吐了一口口水,满是血液。原来是口腔里受了点伤,舌尖触到双颊都有伤口。有点痛。这倒使我感觉出皮肤一定有红肿乌青了。此刻,我正在走向自己的营舍,那儿有许多伙伴,他们一眼就会看出我脸上的伤痕。他们到底会作何感想呢?

  不知不觉间,我意识到嘴边挂上了笑容。这笑容与刚才被野村凶殴时泛在脸上的完全相同。我觉得它很难看,不太自然,也有些勉强的。可是,奇怪的是它竟自自然然地泛上来——也许这种说法显得很矛盾,可是事实上确乎是如此。我宁愿收敛起这种笑,可是它竟不听我指使。

  回到营舍了。大伙这时正在忙着装束,有些人已打好了绑腿,正准备出到屋外集合。大家都把眼光集中过来。我感到血潮倏然冲上脸面。但这只是一瞬间的事,大部份的人都马上把眼光侧开了,继续做他们做着的事。

  “怎样?没什么吧?”广谷关切地问。

  “没什么。”我发觉我说话时,那笑又泛上来了。

  “陆桑。”林文章也接着道:“你的饭都凉了,快吃呀。”

  “哦,好的,没关系。”

  “喂,陆。”野见也从旁说:“马上就是集合时间了,快吃。”

  “好的。”

  我刚在自己铺位落座时,集合令来了,随着,大伙儿都争先恐后地奔向门口。

  怎么办呢?我里腿都还没绑。看情形,准定要迟到了,可是小队长们也许会原谅我,因为刚发生过那样的事,可是早饭只有牺牲了。想到此,我立刻放下饭盒,取出了裹腿。就在这时,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

  “陆!”

  “哦!”我这才晓得,原来是小队长野村勇。

  “你不要忙好了,赶不上就慢慢来。”

  “啊,可是……”

  “没关系……这是命令,晓得吗?”

  “哈!明白了!”

  野村转身走了,从操场那边传来整队、报数的口令。我放下了裹腿,重新拿起了饭盒盖、我慢慢地扒着饭,啜饮味噌汁。不一刻儿,大家都整队出发了。现在,是我自己了。这真是奇异的感觉。他们正在走向铁砧山,扛着那沉重的重机关铳,我却不用扛了,而且还慢条斯理地吃着饭。谁会得到这种优遇呢?一定没有的,我是第一个享受到这种优待的人。不仅是第一个,而且还可能是唯一的一个。——这些,是从那几下拳头换来的。

  “你很有男子气概,令人钦佩……”啊!那凶如罗剎的小队长竟然向我说了这样的话。野村是个沉着稳健的人,连在猛力揍人时都能平静得如一部机器。这样的人竟然佩服我了。也许,他认为打错了我,有些愧咎吧?可是,我那时泛着那种笑。“硬充好汉”?这不正是假冒的勇气吗?这不是邀宠的一种虚伪的笑吗?固然,我那时一点也没有惧怕,心情静如止水,可是,那岂不也是一种懦弱无能的表现吗?我没有据理力争,却甘心承受那种凌辱,这那里是一个勇者所应有的态度?或许,经过这一两年的磨练,我仍然还是个猥琐的,怯弱的卑鄙人物……

  我的心情很复杂,复杂得几乎使我自己都不明白究竟想的是些什么。微微知道的,是我在为自己解脱,并吃力地追索着还不能明白的一些什么。我厌恶自己的思想与感受都那么钝重,有如一把生锈了的旧柴刀。童年时,彷佛有过用旧柴刀削竹子的记忆,它不但削不进去,而且仅能在竹皮刮出一道道疤痕而已。那种着急、不耐的厌恨感觉,此刻在我的脑中复苏过来了。

  不要想了!管他呢?还是走吧。我绑好了裹腿,缓缓地站了起来。也许是整晚没有睡好的缘故吧,我觉得浑身乏力,但也顾不得许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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