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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此刻,我又目击了这不寻常的一幕,我不由得落入沉思了。如今,我们也被无情地掷进惊涛骇浪中了。魔手随时可能伸过来,按在你的头上,“古兵”云云,只不过是一场空欢喜而已。他们大权在握,要打要揍,只在一念之间,而你,以及你们,只不过是个二等兵,你所能够的,就只有服从,绝对服从,舍此便一无所有了!

  既然如此,那你还有什么方法呢?除了随时都应该有经得起考验的觉悟外,当苦难一旦临头时,就只有咬紧牙关捱过去。在那以前——甚至在以后也一样,你最后能不思不想,并且尽可能地一举一动都保持警觉,能避免就最好,不能时就忍吧。此外,体力上若有余裕,就照自己的决定,多看点书——这也就是昨天晚上我在卫兵室坐着的时候想的事情。可是,现在我发现了,我虽能够迫使自己不思不想,但那惊涛骇浪的疑惧,却在我的潜意识里兴风作浪,使我不知不觉中神情不宁,睡眠休息既不能够,就连看笔记本也不能入神。

  怎么办呢?我晓得,如果我让自己的思想自由飞扬,那后果一定可怕,也许我会精神崩溃,甚或还可能发疯——单单这种想头,岂不就可以证明我的神经已有些过敏的征候了吗?好吧,不能睡,不能看书,那就到外头去走走看看,吸吸新鲜空气吧。也许走了一趟,能镇静下来,那时再看看笔记簿吧,想到这儿就起身,向外头走去。

  运动场上空无一人,阳光充塞在空间,照在脸上,有一丝丝热烘烘的感觉。此刻,伙伴们一定在淌着大颗大颗的汗挥十字镐吧。在那样的当口,阳光照射在皮肤上,已可以用热辣辣这个词儿来形容了。可怕的夏天已不远了。夏天的太阳的滋味,想起来就够叫人害怕,可不晓得将来的

  日子要怎么挨……我漫然想着这些,信步而走。

  忽然,钟响了。

  “当当当……”

  还是跟以前我所熟悉的一样,下课是三响。不期而然地,乡愁又袭了来……

  很快地,从四处扬起了嘈声,一群群一批批的小学生争先恐后地拥向运动场。大家都一股劲地跑着、跳着、嚷着、叫着。你说那是毫无目的的胡闹吗?是倒是,可是他们能没入其中,忘却一切。他们没有忧患,也没有惧怕。这不就是幸福吗?

  有几个小朋友露着好奇的神情集在我身边。

  “兵队桑,日安!”

  “兵队桑,谢谢你!”

  “辛苦了,兵队桑!”

  我向他们点点头笑笑。被称做“兵队桑”,在我这是生平第一遭。它给人的感受是奇异的。当助教时,我也教过“兵队桑啊,谢谢您”那只歌,也说过碰见军人时要行礼道谢的话。可是,我这也算是“兵队桑”吗?光头、襦袢裤下、破布鞋,我宁可自认是吊儿郎当的怪物呢。

  我跟他们谈着,回答他们的问话。我得了不少安慰,也觉得暂时忘了忧愁了。然而,不多久钟又响了。他们都走得一个不剩了。

  我走到校舍另一翼的尽端墙壁边。那儿有一架滑梯和一排“横木”。我茫然看着这些木料已有些腐蚀的运动器具。

  “明白了吗?其次,这个和这个相乘,写在这儿,其次,这个又和这个相乘,这样写。明白了吗?……明白了吗?”

  我并没有留心听,可是这讲课的声音一字不漏地响进我的耳朵中。那是女人的很清脆很悦耳的声调。我知道她是在上算术科,而且是四年级的。我刚当教员时也正是教这种乘法。

  听着听着,我发现这位女教师的讲解很勉强,有些不得要领的样子,而且还不停地说“明白了吗?”“明白了吗?”啊,对了,那是一个生手的教学法,我刚站上教坛时,情形也跟这差不了多少。那么,这位女先生一定是初出茅庐的人啦。现在入了四月还不过几天,她一定是在学年开始时(日本学制,学年开始在四月一日)进来当教员的。她可能是甫从女学校毕业出来的年轻先生了。设想到这些,我突然觉得想看看这位女先生的面目。

  可是,另一面我又想,自己站在教坛上时,最害怕的就是被人看,尤其刚开始的时候,如果上课中有人从廊上走过,声音就会有些发不出来。人家也一定差不多的,那会叫人难堪,是很不礼貌的事。不过我实在想看看她。不晓得从什么时候起,我也懂得了看年轻异性的乐趣,而我已有好久好久没有看到过女人了。或者就是这种欲望驱使我吧。我从墙边探出头来,看看悬在廊子上的班级牌。我看到“四年甲班担任教师李氏素月”几个字样。李氏素月……素月……我在嘴里默念了几声。怪动人的,是一个引人遐思的名字哩,我想。

  看一眼这女先生的愿望,越来越强烈了。我可以从远远的地方看,不要走近,这样就不致于扰乱人家上课了。我没法按捺自己,只得绕到墙另一端,从教室后头走过去。我看到她了,不出所料,正是一位年轻的,只能说是少女的先生。一头漆黑的发不很长,垂在颈脖外围,没有烫,末端缓缓地向里弯。眼睛很大很圆,眸子很黑,鼻子和嘴都很小巧,很美妙,脸上没有一点儿脂粉痕迹,但有一种天然的青春气息。上身是白色敞领衬衣,下身则是日式灯笼裤。

  我匆匆给了一瞥,就装着没事走过去了。她给了我这个忽然变得渴盼异性的人很深刻的印象。不过她并没有把眼光投过来——那正是一个生手,在热心地寻找讲课的适当话语的惯常神态。但是,我已经看到她了,我的愿望已获得初步满足,我感到莫可名状的安慰。

  那一栋教室背后是花园,不过花不多,只有几小块地方有一簇簇的花朵,围墙那边也有几丛正在盛开的杜鹃花外,都成了菜圃了,到处都是密生的嫩绿色小青菜。走在其间,有一股冲人的肥料味道。

  原以为已得到满足与安慰,其实我未免把自己的欲望太低估了,走了不多远,我竟觉得更想看她了。她那上半身的姿态烙铁般地烙在我的眼底。肩膀的曲线,胸前的起伏——这些竟直接地敲击着我的内在本能。

  我怎么也没法抑止自己再看她一眼了,只得转过身子走回去。我再看到她,而她竟也看了我一眼。当我发现她正在侧过脸把眼光投射过来时,我竟下意识地把眼光自她脸上移开了。算起来,我与她的眼光互碰的时间,只不过十分之一秒或者更短而已,可是我彷佛觉得她在那一瞬间,向我颔了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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