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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明白!”大家齐声答。

  鬼藤似乎利用外出的时间,进了理发店,满脸的络腮胡子都剃光了,在暮色苍茫里,面孔微微发着蓝色的钝光,加上那种野兽咬人般的说话态度,益显面目狰狞。唉唉,目前就已吃不消了。还要延长工作时间,而且看情形,以后他们很可能会更疯狂更横暴了。看着鬼藤那令人憎恨的面孔,我禁不住有些悲观起来。

  §第六章

  也许,世上每一个人都有他或她自己的盼望——贫穷的人盼望钱财自天而降;卑微的人盼望升高。有人说过:人是不能满足的动物。细想起来,这话虽然不无可商之处,然而当一个人毫无所盼所望,那么他的人生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可言呢?

  盼望——或者说欲望——虽与人不可分,人类文明也确曾靠它而获得进步,但若果一个人的盼望,到了无时或已,永远得不到满足的机会,这个人未免太不幸了。圣贤先哲告诫人们:知足者常乐,想来也确乎是千古不易的道理。

  可是,我们这一群人,却正是这种不幸的人。我们的盼望,真正是到了无时或已的地步,而且又是那么热切,那么焦灼。“饿饿状态”使我们一天到晚,除了睡觉以外,都在盼望“开饭”,扛着重机关铳走在路上时如此,挥着十字镐掘壕时如此,甚至刚吃完了只有七八口饭的一顿的当口,我们已经在盼着下一顿吃饭时刻早些来临。这算是日常的小盼望了。

  除了这小盼望以外,我们还有一个大盼望,那就是六天一次的半休。我们可以半天不必劳动,并且还可以洗洗澡,清除积了六天的污垢,更重要的是在这半天的休息当中可以外出,找点什么来填肚子。

  一个年轻人,总是对自己的“不幸”特别敏锐的,所谓“多愁善感”乃至“悲观颓废”,多半缘此而生。但是,我倒不愿意把目前所亲身感受的“不幸”全部归罪于这种敏感。我们的食欲甫获可怜的满足的剎那,饥饿感便又袭来;休假令甫下,洗了个澡,所余最多不过二小时左右。试问在这情形下,一个二十岁上下的人,又怎能不受着这种永无已时的欲望的控制呢?

  当然,这种盼望之如此热切、焦灼,是另有理由在的。这儿,就让我来叙述几天来的生活状况吧。

  我不晓得是不是由于琉磺岛的“玉碎”,使得那些如狼似虎的队长、小分队长们心情愤激起来?抑或真地“敌军”来攻之期迫在眼前,所以必须更加紧张地工作?总之,这些天来,确比前“一周”紧张了许多。

  在山上,我们的作业时间延长了些,每天回到营舍,都已是暮色苍茫的时候。而分队长也一反过去坐在石头上监视大伙作业的作风,不停地奔走呼号,严词督责,稍有工作不力的人被发现,除了在当场臭骂一顿之外,回营后还要挨一场拳打足踢。但我们这些“古兵”倒还好,一直没有遭到暴虐。

  也有一次——似乎是第一次半休后的第三天,我们机关铳队遭受了集体“惩罚”——伏地挺胸,达三十分钟之久。我们没有三十八铳,举铳是不行了,而徒手跑步似乎也太便宜些,扛机关铳跑又不公平(因为只有三个人扛),于是这一招便也成了“确实可行”的唯一方法了。这儿,我似乎不必,也不愿把那三十分钟的痛苦描绘出来。我只说我是挺到底的少数几个人中之一,而一半以上半途就瘫痪下去的人们,无例外地都在肩上、背上或腿上受到皮鞋猛踢狠踩。

  读者们,请别笑我夸大其词或那时的青年们未免太不够劲,太没种。许多比我身材较小,尚未完全成长的“娃儿”们,胸部腰部都给重机关铳压得差不多要支离破碎了,而唯一供给活力源泉的食物又是那种情形,谁还能怪他们“弱不禁风”呢?

  此外,那些干部们还耍出了几种锻炼精神的花样:一是跑步练习,二是“军歌演习”,三是“对抗演习”。跑步演习就是整队到街路上跑一趟,时间约在二十分钟左右,多半在早课或早饭前。由于这是徒手,所以并不算太吃力,但原就不算充沛的精力,再加上这一消耗,负担也就相当可观了。

  “军歌演习”,说明白就是唱军歌。时间仍然是二十分钟左右,多半在晚上“点呼”后,有时也在早晨为之。方式是由原小队长领导,他先唱一小段,然后大家复唱。原小队长对歌唱确有一手,声音虽粗嗄,但声音甚宏,他又唱得悲壮激昂,大有壮士悲歌,仰天长啸的味道。

  所谓“对抗演习”,是战争末期才“发明”的玩意儿,把队伍排成两排,互相脸对脸地站着,号令一下,便用巴掌互击对方脸颊,你一来我一去,左右开弓,直到指挥者下令停止。“皇国军人的无敌攻击精神都是靠一个打字锻练出来的,所以我们也要多打多揍”——这就是对抗演习的宗旨。

  我不否认,如果这是在学寮内,那么这些“演习”都不算一回事,还可以勉强称之为生活调剂,然而,在此时此地的我们,便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了。就拿“军歌演习”来说,每一个人都必须张大喉咙,用全身的力气拼命地大喊大唱,至少也得装出一派声嘶力竭的模样,否则便要遭到一顿无情的痛揍,不稍宽贷。“对抗演习”也一样,事后还要检查每一个人的脸颊,没被打得通红的,打者便要受到毒打。事实上,每一次这类“演习”当中或完后,总有不少人遭受迫害的。

  由这些描述,可知我们是处在极度的“饥饿状态”和“紧张状态”当中,绝不能片刻大意。因此,六天中仅有一次,而且为时不过寥寥几个钟头的“半休”,自然而然也就成为众人所盼望的一件事了。因为在半休当中,紧张可以全部解除。如果够幸运的话,饥饿也可能获得暂时的疗治。

  这样的半休——此后的第二次半休——盼是被我盼到了,我却感到失望,那是因为这一天陈英杰轮上了“卫兵”。据我所知,卫兵是由除了本部和指挥班的人员以外的全员轮流担任的,加上担任卫兵司令的分队长,一共是七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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