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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这时已有先去的回来了,每个都红光满面,六天来的疲劳与悒郁在人们脸上留下的憔悴,似乎经过这一洗而全给刷掉了。

  出了营门,行列并没有朝马路弯去,却拐进另一个小巷,不多远再拐个弯,好像到了,先来的伙伴们麇集在那一带,把巷子阻塞住,都在轻松地交谈着什么。伸出脖子,可看见人群最多的地方似乎就是浴室,有不少人在挤进挤出。陆续有洗好的人从我们身边擦过,飘着一股令人心胸为之一爽的洗完澡后的特殊气味。

  “喂,污垢多不多?”

  “多得不得了,真想有一把刨刀来刨刨呢。”

  “水够热吗?”

  “还不错。”

  “你们太狡猾了,一声不响就先来。”

  “嗯嗯,依命行事,没办法哪。”

  诸如此类的话在四处响成一片。

  我们这个分队里的四个古兵,广谷俊雄、富田恒夫、林文章,加上我,这时正在一块谈着。站了几分钟,广谷就到附近走动一下。他向来就是我们中的消息灵通人士,人挺热诚,凡事都中规中矩,素以稳健著称。在校时他是我的邻位,吃、睡、上课总是和我在一起。我觉得他常在言行中露出愿与我进一步接近的意态。事实上,也由于他的主动,我有过不少次是跟他一起外出的。可是我总觉得他那种一本正经,丝毫不苟的作风,不大适合我的“口味”,所以总不能深入地交往,只可算是泛泛之交的同学们当中最接近的一个。

  不一会,广谷回来了。我晓得他又有消息了。

  “喂,还得等好久好久呢。每八个人一班进去,限定五分钟。”

  “哎呀!”诗人林文章惊叫了一声:“一百几十个人,不要两个钟头吗?”

  “嗯,我算了一下,大概有十七八班,五八四十、五一得五就是九十分钟。”

  “九十分钟!”我也禁不住惊叫。

  “那,那,”诗人那张油炸面包般的面孔涨红了,“那还了得,外出都没有时间了嘛。”

  “可不是吗?真是糟透了!”

  我明白他们的心情,半休日能够外出,吸引我们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找点儿什么塞肚皮的。我们陷在“饥饿状态”中已整整六天,疗饥是每个人心目中的最大目标,这样的时间遭受剥夺,岂是能够容忍的?然而,我对这件事并不敢存奢望,我的零用钱没有多少,我必须俭省些,否则很快地就会一文不名。虽然有陈英杰这个“靠山”,而他早上也已跟我约好一起外出,看来他一定会像在校时的老样子,每一次都抢着付钱,但我总于心不忍,也太不好意思了。

  广谷和林在发牢骚了,但有什么办法呢?广谷说要向小队长建议,洗澡的顺序要轮流,这似乎是唯一的补救办法,可是这种小事,那些小队长会理睬吗?我倒觉得随他去吧,反正能够休息半天,已经大可满足了,而且这里又不是什么大都市,看来也不会有多少商店街,有一小时一定可以走遍大街小巷了。至于吃的,虽也有被先外出的人们捷足先得一扫而光的可能,但在这样的时候,还有多少东西好卖呢?我想着这些,也就没有加进他们两人的议论当中。

  富田恒夫原姓刘,他这个人,在伙伴们当中可说是非常特异的一个,身材中等,很瘦,面孔很小,额角很窄,脸中心部份有点凸起,鼻子也因此显得颇高;相反地,眼窝则看来很深,是属于其貌不扬之类。从在校时起,他就是最寡默的一个,很少跟人家结伴出游,总是独自个儿走,在学寮内也经常默默地看书想心事。他的为人,总之一句,是叫人捉摸不定的,莫测高深的。有一点倒很明白,他喜欢看书,也许比我和陈英杰都花更多的时间在书本上。他虽然晚上不到守夜室的光圈下看,但由于他不参加伙伴们的议论闲谈,自个儿躲在室内一角默默地看,所以这一点大概不会错的。

  陈倒似乎很欣赏他的为人,没有跟我在一起时,偶尔也会跟他谈点什么。我晓得陈所看的文学书多半都是由富田供给的——当然我也是,他专门看外国小说,陈说他有亲戚在市内,借书很方便,所以能一本一本地借来,每次外出都换来另一本——他之所以少跟别人出游,原因似乎在此——他自己看了,就交给陈,最后才轮到我。

  我还晓得他也喜欢音乐,能唱好多外国歌,同室的人们都从他学会了原文的德国军歌“鲁思玛利”和美国的流行歌“当月亮升到山上时”、“春回落矶山”等。我也是个嗜好音乐的人,能读乐谱的,在伙伴中就只有我跟他。看起来,他与我是兴趣最为一致的人,可是我总不能跟他谈心,话一涉及深刻意味,他就会说出使我不能满意的话,我因此常觉格格不入。我也曾分析过,到底是我不能理解他呢?或者在思想上性格上,我们是各在一端?

  此刻,富田仍然一声不响,背靠在电柱上,用一只脚板轻点着地面,好像在哼着什么曲子,没有一丝着急不耐的意态,甚至可说是悠然自得。

  “你有什么计划吗?”我问。

  “我?”他恍然似地看我一眼答:“没有啊。”

  “外出吗?”

  “还没决定。不过,出去走走也好像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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