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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晚饭后,我来竹田尚义的宿舍。他很热烈地欢迎我。先向我的话剧恭维了一番,这才告诉了我有关学艺会的最新消息。他还说,那是下班后才从校长口里听到的。消息是:郡守对我校办理学艺会,用来赞助“艺能挺身队”的演出,非常赞扬,可是因为“挺身队”本身节目已够多,而且以后也不虞匮乏,加上那是一种纯粹的青年活动,好像不大需要小学生来助阵,因此,决定“挺身队”的演出不让小学生的节目来参加,学艺会可由校方单独办理演出。

  本来学艺会的节目只预定选出少数项目参加“挺身队”演出的,所以我也就不敢希望能够被选上。可是心中仍存一缕渺茫的期盼,如果侥幸中选,那就可以带着学生到郡内几个乡镇村落去表演,说不定还可以到州治所在地新竹,甚至台北等大都市演出。那样一来,必定是桩有趣的事了。

  “那么算是白忙了一阵了。”我有些泄气地说。

  “不,还是要表演的,照预定在十一月一日,下午,晚上各一场。还要由先生们来选成绩最好的,一二三名都有奖品,这也是荣誉呢。”

  “大家来互选吗?”

  “嗯,各项都选出前三名来给奖。”

  “我的没有希望啊。”

  “不一定。我看很不错呢。刘培元教的就不怎么高明。”

  “明天我该去看看了。我想我的一定倒数第一。”

  “不!我敢保证。藤田节子也说你的很好,山川也这样认为。不会错的。”

  “是吗……说起那个‘美丽的芳邻’我倒想起来了,她今天跟你可是表现得很亲密哪。”

  “她?她不时都那个样子啊。”

  “是倒是的,不过今天的确有点不同。我觉得那是一个很微妙的变化,平常可没有那股劲啊。”

  “我不大觉得……”

  “我的话不会错。她是对你另眼相看了,而且是好的一方面。”

  “这个……你这样认为吗?可是我倒不大敢相信。”

  “我说你不够男子气概,别再迟疑了。但是,你不要是已经给她表示了什么吧?”

  “呀?没有啊。”

  “我想到她的变化可能是你已经给她去了信,所以她才跟你那么亲热的样子。如果你真地还没有表示过,那么她是有意向你暗示心中默许了。”

  “哎呀,别太……”

  “不,一点也不过份。你千万别再那样忸忸怩怩了。也许这正是时候,打铁趁热,良机不再呢。”

  “唔……”

  “写吧,我帮你写也成,写情书我倒在行。越快越好。”

  “我再想想看。到时候也许少不得要请你帮忙的。”

  “还要想。”

  “我近几天来很累,没办法静下心来想东西。”

  “我说别想了嘛。”

  “请你别催得太急,你的好意我很感谢的。我真的很疲倦了呢。”

  “你也会疲倦吗?”

  “怎么不会,我又不是铁打的。”

  “可是,就是辛苦也有代价,你真叫人羡慕啊。”

  “这话是怎么说的啊。”

  “你是校内第一号重要人物,校长那样信任你,同事间也没有一个不是另眼看待。这不是代价吗?士为知己者死,就是更辛劳些也值得啊。”

  “你好像有点误会。那样的事,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去干的。我们吃这样的饭,不得不干这样的事。这是现实,我们只有接受现实。不是吗?”

  我的脑子里开始思想,在那里酝酿着一个漩涡。

  “我不晓得那是不是够使人羡慕的,也不晓得是不是真地有人羡慕。有时我也会痛苦、空虚,对自己所做所为的事发生怀疑。但是,现实往往是不允许我的心这样动摇的。我除了拼命干,藉此来摒除杂念外,还有什么办法呢?”

  “……”

  “陆桑,我知道你是一个有思想的人,你总是说得那么少,做得也那么少。你可以默默地想。你不必做不想做的事,可以想想想的事。想与做永远不发生冲突。这才是叫人羡慕的。”

  我还是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有人对我的作风不以为然的。刘培元就是,叶振刚一定也是。他们虽没有向我表示过,可是我感觉得出。你也是他们中的一个。可是你说出来了。你用相反的话来表示。我猜得出,你们都是和李添丁那样的人不可以混为一谈的。”

  竹田的话究竟可信不可信呢?他的态度是那样沉郁,与平常表露于外的光明磊落,明朗快活,充满朝气,判若两人。

  我成了什么人啦!我羡慕过他!我曾私自比拟于他,想象到如果由我来训练青年,便要怎样怎样。我是个被蒙蔽的人——被自己的幼稚与颟预朦蔽的可怜虫,我没有能看见那“现实”。它有如一块万斤石压在每一个台湾人头上,我却麻木得一无所觉。“接受现实,拼命地干!”多么悲壮,多么沉痛,而我却曾以为白木的入伍才是悲壮的。是的,白木与竹田是不一样的,虽然外面看来他们在操场上表现是近似的,可是……噢,我怎么不能想象到他们的心情是截然不同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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