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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你吧?”

  “不,我没有!”

  “胡说,明明是你!”

  “我只啊一声罢了。”

  “还不招认!好,好……大家解散!”

  同学们都走了,我如一头待罪羔羊,跟着仍在浑身颠抖的发了疯的疯狗背后走到舍监室。

  我经得起一切苦打毒揍,事实上,这位练过“剑道”(日式剑术,亦称东洋剑)的博物教师的拳头算得上强劲有力,可是我默默地承受他的拳头,我所能表现的勇气,只不过是尽可能地站稳,不使自己踉跄而已。

  我还记得这时的我,眼眶里噙着泪水,而仍努力着不使溢出来。我不晓得这是什么样的心情状态,但是,我的心却是空虚的,空虚到不知置身何处,不知身为何物,也不晓得有丝毫痛楚。

  “还不道歉!”

  我抬头看看暂时停下拳头猛烈地喘息着的这位先生。忽然空虚的心里涌出了一个思想:道歉?……对了,我为什么不道歉呢?

  读者们,请勿笑我没出息。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一个心情在虚无状态的小孩,能够有什么出息呢?况且,我又是一个思想极端晚熟——毋宁说是迟钝的人哪。

  “我错了,请原谅我。”我说出后才发觉自己居然还很平静,声音没有一点颤抖。

  “什么!”他的喘息未止,又蓦地里激烈地喘起来。

  “你……你……这野郎……”

  我仍木然承受重新掀起的一阵拳头。眼睛、鼻子、胸、腹,无一处没有受到结实的打击。我发觉到有种粘稠的液体流到唇上,暖暖地,而且带着咸味,用手一揩,方才晓得是血。

  没多久,他忽然停了。游魂般地走到桌边,拖出抽斗慌乱地翻找了半天,取出一把生锈的小洋刀,塞在我手里。

  “来!打过来!这是日本人和台湾人的打架!”

  我茫茫然地看看他。我再次用手背揩了一下嘴边。

  “来呀!怎么不来?让你一把刀子哪!”

  小刀由我手里噗的一声落下。他拣起来塞进我手里,再重复了一次他的话。这一次我竟莫名其妙地把刀子抛到较远处。

  “没有胆子的畜生!”

  他攫住我,把我摔倒,起来,又摔倒,如是者再。终于我没气力起来了,爬在地上。我感觉到眼泪第一次滴落。

  这事困惑了我很久,然而它在我的思想下仍没有能够起了什么作用,我是那样迟钝。不过也许可以说,它是一粒种子,已深埋在我心灵深处,只不过是未得天时地利之便,没能发芽滋长而已。

  这两件事是那样自然地涌现在我眼前。我静静地想:我为什么这时候会想起这些事呢?它们与那两个小学生的受到严厉处罚,有什么关联吗?

  我没有得到任何类似结论的思想,上课铃就响了,不得不结束这一场进入内心的深沉思维。

  这一天所发生而使我心弦受到震动的第二件事,是在下午青年训练的时间。

  我刚从中学毕业出来不久,所谓“青年炼成”已实行了多久,我是不大明了的,不过好像已开始了几年了。这是把国校(包括高等科)毕业而没有升学的,从十四岁到二十五岁的青年组织起来,成立“青年团”,加以种种训练的措施,主旨在使青年们入伍前有较好的照管,并且是规定在那年龄的男女须一律纳入。唯一例外是女的在结婚后即可免除。

  每年“青年团”都有春秋两季的总检阅,今年的秋季检阅已定在十一月三日明治节(明治天皇诞辰)举行。这时虽然是九月开学未久,距离那天还很远。不过检阅有分列式,运动会等含有比赛意义的行事,所以不得不及早召集青年们,每周集合三天,加以训练。

  这种“青年团”由国民学校主其事,各校都成立一个中队,上面是郡大队,由郡守任大队长。校阅也是由郡守主持,各中队为一个单位来比赛,为了争取名誉,每校都不得不在课余时间,费很大精神来从事训练。

  在校内,中队又分为“字别”(即今村里别)区分的分队,每一个分队设一个指导员,由教师担任,多半是处理缺席,并访视缺席团员等工作。中队有个主事,主持综合的训练事宜,言行激烈,矮身材方头方脸的白木一雄便是我校的青年炼成主事。

  这一天,是这一季的第一个“召集日”,召集通知已经在三天前发出。我也给派了个指导员,管理月眉分队。我在中学已受了整整五个年间的军事训练,自问对军事操练很在行,不管是“徒手教练”或“执铳教练”,都懂得不少,因此认为一定会有些表现的机会,心里很有一点跃跃欲试的兴奋。

  下午二点是“青年团”集合的时间,小学生已全部放学回去,空旷的校内陆续来了战斗帽、青年服、绑腿、帆布鞋装扮(女青年则穿日式灯笼裤)的青年们。

  我一切都还很生疏,只好学着人家的模样,找到了月眉分队。每个分队人数由二三十个到四十来个,由分队长指挥,分队长是由各分队当中选出的优秀青年充任,我找着了自己那个分队的集合地点,在排横排的队伍前面约八步的地方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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