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浊流 | 上页 下页
一〇


  每一堂课下来,我都进事务室休息。给仕(即“工友”)给我端茶来,我受宠若惊,一时手足无措地致谢,惹来了附近几个同事发笑;尤其邻坐的藤田节子手掩着樱唇,发出高昂的娇笑声,使我脸红了整个休息时间。但这以后,我渐渐习惯于事务室里的空气了,不过我还一直很胆怯,不敢轻易看人家。

  我怎么会当上教员呢?很久以后我才晓得,没有一个教负不是对自己当上了教员而感到意外,甚至感到莫名其妙的。在一般人心目中,教员的地位相当低——也许不能说低,不过教员是赚不到大钱的,也不会有前途,当了几十年教员,比如父亲和山川教头那样的人,仍然当不上校长——这也许就是没有人立志终生做个教育者的原因。不过,若以山中人们的看法而论,那便大不相同了。父亲被称为“训导先生”,地位算得上崇高,我当上了起码的助教,也已经很了不起似的。但是我又怎能为自己的今日而释然于怀呢?

  记得童年时期,我也和任何人一样,是非常敬畏“先生”的,在能接触的范围内,先生差不多是最伟大的。可是仔细想来,我鄙视“教员”,也有原因。刚进中学,我在家长职业栏填的是“教员”,但后来我由同学的口里察知教员有个代名词叫“脑他灵”。脑他灵即樟脑丸,也叫“臭丸”,而台语“臭丸”与“教员”谐音,于是有了这么一个颇不雅驯的代名词。恰巧脑他灵又与日语“脑筋不足”谐音,于是乎教员也就成了又臭又笨的人物。

  我可以说,这个代名词不只不雅驯,在同学们口里还充满鄙视之意。我读的那所中学是私立的,同学以富家子弟居多,他们的家长职业多数是“贷地业”,就是把土地租给人,自己则靠地租生活的地主,当然是富有的。在富家子弟当中,我是绝少数的穷人,加上又是人们所看不起的“臭丸”之子,在我那充满虚荣与感伤的少年的心里,这事实成了莫大的威胁,使我自卑,使我胆小。升了二年级再填表格时,我就用“官吏”两字来代替“教员”了。我想教员也是有官职,经正式任命的,并且也穿“官服”,因此颇为自己的“机智”而沾沾自得了一番。那知有些同学看了之后,非但没有改变歧视的态度,反而事事都以“官吏”这个词来揶揄我。我甚至对父亲的职位怨恨起来了。噢!上天该罚我这以父亲为耻的不肖之子!

  我永远忘不了一件事,似乎是我中学三年那年。那时战争已很炽烈,日军席卷了整个东南亚,真个是赫赫不可一世的时期。十月二十八日是台湾神社一年一度的大祭日。日人经常发动人民参拜,“祈愿皇军武运长久,圣战完遂”。我校照例为了争取“一番乘”(“打头阵”之意)参拜的荣誉,举行一年一次的“夜行军”。恰巧父亲也受命参加了大河郡教职员参拜团要来台北。我们就联络好在神社见面。

  全校师生于下午八时左右出发,走了约五小时,凌晨即抵达圆山的神社。参拜毕就休息了,要等到五点多的第一班火车才回去。我想父亲大概不会那么早来,便与三两同学,找一棵大树坐在下面打盹闲聊,没料到,不多久父亲出现了,起初我还不晓得是他,只见一个白衣白裤白帽的人在附近张望,直到他找到我这边来才晓得是他。他是全副夏季官服,虽然各级政府的官员也都是穿同样的服装,我却觉得那种衣着是“臭丸”的表记,兴奋之情几乎没有生起就给害怕同学们看到的心情驱逐掉了。我感到无比的耻辱,赶忙把父亲拉开,走到没有人的地方才敢叫他。

  为了见我一面,父亲也许一夜没有合眼,午夜时分就走出旅馆跑到市郊来的。

  “累了吧?”父亲问。

  “不累,只是想睡。”

  “冷吗?饿了吧?”

  “不。”

  “这是你阿母做的粄子。”

  他交给了我一个纸包。我接下。

  “没有零用钱了吧?”

  “还有些。”

  他从口袋掏出了一张簇新的十元钞票。我接下。

  父亲还问了些回程的事和学校的情形,我都简短地答。他说要替我请“外出许可”,在台北玩一天才返校。在台北玩,纵使与父亲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玩的,但在一个被关在牢笼里不易有外出机会的我,也是一个很大的诱惑。我几乎想同意了,然而我忽然想起那得去见导师,也必然要给同学们看到。父亲那身装束立即使我打消了这个念头,借口说考试快到,把父亲的一番好意拒绝了。

  连这么跟父亲谈着,我都不时地注意着附近走动的同学,深怕被他们发觉。不久我就请父亲回旅馆休息,把他打发过去了。

  我是那样以父亲为耻,啊,我真该遭天谴!此刻想起这件往事,我还禁不住悔恨交加。我知道,在我有生之年,这事将永久不会从记忆里消失,而每次想起,我便将难禁心中的歉咎。

  如今,我自己竟也当上了“臭丸”了。我几乎要以为这就是上天罚我,使我永远没法达成自己的愿望。不过,这一天我在校的时光,也不尽是可耻可悲的。我尽管还没上一堂课,我的学生们已开始来缠我了。每一堂见习完毕,他们便成群地找上我,拉住我,要我下一堂给他们上课。左一声“先生”,右也一声“先生”,我几乎是在“先生”声中送走一整天的。

  还有,简差来帮我搬东西的四个学生也十分使我吃惊。他们已是高年级生,懂事,规矩非常好。不管我吩咐什么,都绝无异议地答应,而且奉命唯谨,跟我说话时也挺着身子保持立正姿势,完全是陆军的那一套。半年前我也跟他们一样的,今天忽然居于发令者的地位,使我觉得既不好意思,又禁不住一种快意轻抚心头。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