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浊流 | 上页 下页


  “哈。”

  我跟着刘向校长鞠躬,相继退下。

  刘的为人果然很图滑老到,对我的发间答得亲切,很快地就使我感到以后要多多依靠他,我坦白地把这意思说出来。

  “我今天就必须上课吗?”我问。

  “不用这么快。大概要见习一两天吧。”

  “见习?看人家上课吗?看谁的好?”

  “看谁的都好。你的隔壁是山川教头【校长之下设教头一人,襄助校长。但仍须担任教务为一级任】,看他的方便些。”

  “我想还是看你的吧。可以吗?那么,这期间学生要怎么办?”

  “让他们自修好了。这就是山川教头的班级了。你以后要听他的指挥。我先把你介绍给他”

  山川教头是个老头子,带着老花眼跪,面孔圆圆的,一看即知是个好好先生。后来我才知道他的原名是张阿富,约一乍前才改了姓名,在本校任教已三十多年了。

  山川教头认识我父亲,足使我觉得很兴奋。他要我来看他上课,我只好答应他,当然也请他多多关照。

  刘又把我引到我的教室——三年乙班。学生们都静静地在写字,都是男生。我们没有进去,仅从廊上走过,学生们都抬头目送我们。大概他们也晓得我是他们的新老师了,有的还在低声地互说着什么。

  “这边也是你的芳邻,三年丙班。你有什么要问的,可以问教头或这一位先生。”

  刘把我介绍给藤田节子。这是一个日本女人,看来很朴素,可是那灿然的笑容和悦耳的腔调,使我几乎举止失措。我觉得她非常美艳,予人一种盛开的大理花般的感觉。

  刘告诉我,她只有十七岁,今年春间开学时【日本学制,学年分为三个学期,第一个学期亦即学年开始,在四月。依次为九月,元月】,才从日本来台,到本校任教。她的美、早熟、动人的媚笑,使我暗暗地吃了一惊,也不禁怦然心动。

  我们回到教室,刘就把我介绍给我的学生们,然后把一些簿册一一指给我看,这就算完成了交代了。而后,他说要走了,还关照我最好依山川教头的话,到邻室去见习。我说我要去看看他的班级,有什么事还要去找他。我总觉得非依赖他不可,那个老教头和女先生,彷佛有一层隔膜,我便一再请他多关照。

  我们从礼堂边的走廊通到另一栋校舍。拐个弯,第一间教室是五年甲班,其次是五乙。刚好这时五甲的教师在让学生做作业,自己靠在门框上,听到我们的脚步声就转过身子来。我看到一个面孔红润,充满朝气的年轻先生了。

  “喂!”刘说:“我们以后是隔邻了。拜托拜托。”

  “啊,那真好。”

  这人声音很响亮,予人一种明朗快活的感觉。我又认识了一位同事——简尚义。刘来到五乙的教室。在门口站着看了一会,忽然大叫:“级长,怎么不喊口令!”

  很快地,响出了“起立”的口令,学生们都倏然站起来。刘大模大样地跨上教坛。我看到他原本微驼的背部挺得很直,满面严肃,简直就换了一个人。我想,先见习一下他的作法也好,便在窗外站住。

  学生们敬过礼坐定后,刘就讲话了。

  “从今天开始,我要跟你们一起读书了。希望大家守规矩,努力学习,做一个好学生……”

  他的这一番话,对我的帮助实在很大。我根本还不晓得该向学生讲些什么,怎么个讲法。我回到自己教室后老实不客气地套袭了他的话,做为我跟我的学生见面后的“开场白”。

  我大概讲了三分钟那么久,正苦于没有话可讲时,下课钟响了。我已上了一堂课,而且自认讲得还变像个样子,并且没有害上预料中的怯场病,使我觉得很欣慰。我不由得想,假使我没有去“旁听”刘培元的课,情形将会如何尴尬,甚至可能一句话也挤不出来。

  我把学生们放出去玩,自己则悠然翻着出席簿、学籍簿、教师必挟簿等东西。我虽晓得这个时候应该到事务室去坐坐,休息一会,或者喝一杯茶,抽一根烟什么的,可是我怕那二三十双可能集中过来的眼光。我还没有被正式介绍给全体同事,去到那里只能做个呆头呆脑的陌生小子,还是在这儿躲着吧,我想。

  “陆先生!到事务室去啊!”

  忽然一阵玲珑悦耳的娇声传过来,忙回头一看,是芳邻藤田节子。那笑着的眉眼,笑着的面颊,使我莫名其妙地受到震动。

  “哦,哦……”我猛地心跳起来,答不出话。

  “到事务室去啊,不去吗?”

  她略偏着头,整个面孔仍然泛着艳笑,连每一根眉毛都似乎在发笑。

  “我,我想不去了。”

  好不容易才顺着她的语气答了这几个字。我确实感到面孔涨红了。真糟!我为什么这样胆怯呢?我暗自着急。

  “是吗?没有关系嘛。那么我去了。”

  我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上身是白衬衣,下身套着灰黑色日式灯笼裤子,曲线都隐去了,不过仍然可从那体态中想象出丰满的肉体来。她的头发没有烫,在后颈往上折起来,用一只发夹挟住。从这朴素到极点的打扮里看出动人的色彩,这是我的年龄所使然的吧?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