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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那就没什么好担心了。我要陪着志骧。”

  “也好。你们真了不起,在患难中,爱的力量才显得更伟大。不过我要请你们一切不必担心,我还能走动,只要风声不紧,我会来看你们,给你们必要的帮助。”

  “老先生,你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呢。”志骧说。

  “别这么说。认识你们这一对,也是我生平的一件快乐事。真的,在这寂寞的深山里,有时我想找人谈点什么都不容易呢。还好,这样的日子,大概不会长久了。哎呀!我忘了还有个大消息没说。这可是大好的消息呢。是德国,在五月……哪一天了呢?七号或八号吧,投降了,无条件投降。”

  “呃?投降了?德国投降了?”

  “嗯,垮台了。意大利早垮了,德国也垮了,只剩下一个日本仔了呢。”

  “真是了不起。老先生,这真是了不起的好消息。看来,日本是真地不会太久了。”

  “对啦,所以我说,年轻人,不必担心,不必多忧虑,马上就会过去。”

  “奔妹!”志骧转向妻子说,“你听到了吧,不会太久啦。日本仔也会垮了。那时,我们就不用再躲了。你懂吗?”

  “嗯……”奔妹点了点头。

  “好啦,我要走啦。明天一大早就动身吧,趁还凉爽的时候。你们也该准备准备了。我不多打扰。我会叫阿年哥陪你们去,他会帮你们安排一切。以后,米吃完了就来拿,千万不要客气好吗?”

  “好的,谢谢老先生。”

  凌云老人离去了,志骧和奔妹送到寮外,久久地还站在那儿。

  §二十

  太阳已经稍斜,不过还正是盛夏午间的最热的当口。溪边乱石在大太阳底下,反射出一股烘人的热度。溪水好蓝,四下全是近乎墨绿色的苍翠,空气似乎都被染成绿色。

  溪水在这里画了个巨大的弧,沿山势而拐了个大弯,一个山裾,形成缓缓的斜坡,把溪水挤向对面的山崖下。山裾上,差不多有一半是一丛丛高矮不等的茶树,排成一行行的,下面的半段长着许多杂木,有条林径曲曲折折地伸向溪流。这山裾下半段,斜度比上半段更缓,按说要种茶树一类作物,比上半段更好,却不知为了什么,听任它长着那些不太有用的杂木。

  志骧在那林径上半跑地走。上衣脱下来了,推在肩头上,裸露出充满跳动的肌肉的肩膀和胸脯。来到乱石上,石头被太阳烤热了,会烫人的,可是他若无其事地踏着他的大步。到溪边了,把下半身也全脱光,赤条条的身子先在浅处浸了浸,接着往潭里慢慢走去。只见他上身一沉,就在潭上划着水泅起来。

  到对岸崖壁下,大约三四十尺吧,水势相当快。他斜斜地泅过去,又回来,这才在浅处停住。一看就知,他是在享受这沁凉而平静的一刻。

  他看看周遭。山好像成了一只巨大的桶子,满眼的翠绿把他围在中心。前面就是那个山裾,是从对面的山尾伸过来的,约从中段起,坡度减少,那儿成了一个台地,有几椽泥砖茅屋,不过淹没在一片绿海中看不见了──世外桃源──他的脑子里又浮现了这个字眼。在九曲坑,在鸡飞,他都曾想起了同样的字眼,不过好像没有比这里更真切。所谓乌托邦,是否就是指这样的地方呢?

  他又看看天。从“桶底”看来,天似乎更杳远,更清淡了,想来必是因为身边的颜色太浓的缘故吧。如果再飞来几只半透明的蜻蜓,那就更令人起一种梦幻般的感觉。他已经验过不少次这种境界了,只要是晴天,几乎每天都有一次。那是美国的B-29,每次他都会想:可不知又有哪个地方挨了炸弹,多少人受伤,多少人遭到生离死别的残酷命运。今天一直没听见那远远的沉雷般的声音,不知来过了没有。如果还没有,大概已是该来的时候了呢,志骧想。

  不知会是个男的,还是女的……志骧的思绪集中到这个充满期待的疑问上面了。男的,必定是个强壮勇武的吧……这些思念,他已不知想过几百次几千次了。每天晚上与奔妹相聚着,谈的也总是这一类。

  那是哪一天了呢?他第一次在奔妹肚腹上摸到轻轻的一击──也可能是一踢吧──怪有力气的。凭那一拳,志骧就断定那是个男孩子。

  有一次,他就跟凌云老人的堂嫂庆云伯母提到。这位热心的伯母可笑弯了腰呢。

  “别傻了,阿骧,胎儿都是那样的,不管男的或女的,拳打足踢起来都一样有力。”

  “可是我确实好像挨了一下狠揍的。”志骧揭起了拳头望空一击。

  “唉唉,那不要把母亲的肚皮都打穿了吗?嘻嘻……”

  事情是昨天晚上发生的。奔妹在午夜时分,忽然肚子痛起来了。志骧从梦中被叫醒,赶快摸黑下到张家,去请庆云伯母,可是这热心的老太太竟说时间还早,明天天大亮了以后她会准备一切来给他料理。老太太费了不少唇舌,才使志骧回去,他在心里还几乎埋怨这老太太。

  他们挨了好长好长的一夜。腹痛是一阵一阵地来,不过总是隔好长一段时间。好不容易地才挨到天亮,志骧又往张家跑。老太太正在准备需用的东西,不久也就跟着志骧一起来到山腰的那所小寮子。那是比脑疗更小的名副其实的草寮,墙还是用大芒草秆做的。

  老太太要志骧和奔妹放心,一连地表示时间还早得很。她还为志骧与奔妹煮了早餐,侍候奔妹吃了这一顿饭。根据她的说法,这顿饭是很重要的,一定要吃饱,否则事情开始了以后,万一力道不足,事情就麻烦了。

  三个人又挨过了一个上午,还是未见讯息,疼痛依旧隔好久才来一次,不过志骧倒也察觉出越来越频仍了。他总算明白过来这不是一件容易完成的“工作”。

  吃过了午饭,志骧热得忍不住了。得了老太太许可,到溪里泡泡,清净一下,凉快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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