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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志骧的脚步踏得很快──也许该说,他的心已去到八结那个地方了。难怪,他是要去会奔妹的。

  昨晚,凌云老人突然又来访隘寮。在小油盏昏黄的灯光下也可以看出老人面色不同于往常,有一种油光,而且充满兴奋之色。一进门,志骧就嗅到一股微微的酒味。

  “志骧,你又在看书?”一进门那爽朗的声音就扬起,在寮内引起回响。

  “呃,老先生。”

  “唉唉,该换个大些的盏子才好。拿个天灯来吧。”

  “不,这已经够了。请坐请坐。”

  “年轻人就是这一点好,换了我,一个字也看不见了。”

  “老先生好像喝了酒?”

  “呀!还有酒味吗?怪啦,已过了三、四钟头,走了一个半钟头的路。”

  “哎呀,老先生喝了不少酒,怎么还可以走那么远的路呢?不太……”

  “危险吗?当然不会,我是斗酒不醉,何况如今也没多少酒好喝了。大约一瓶吧。可不是像上次的一升瓶呢。四合瓶……真有一升瓶,那就不错了。不过四合瓶也不容易呢。”

  “老先生,真是豪杰之士。”

  “什么?会喝几杯就算豪杰吗?差得多了。我张某人,埋没草莱,快要腐朽了,不中用了。唉……”

  “这真不像你的话了。我从来也没听过你说这样的话。想象里,你是永远不会说这种话的人啊。”

  “志骧,以你的年纪,能想象的事恐怕有限吧。不过……对啦,这话再提也没用。我是告诉你一个消息的。先别吃惊,我今天见到了奔妹。是你的那个奔妹。”

  “哦?”志骧着着实实吃了一惊。

  “都说别吃惊啦。我今天是去了八结,我那儿有个亲戚做七十一岁大生日。没请客,只叫了一桌的近亲。只有三瓶酒,唉,一桌才三瓶酒,已经算不错了。这是个什么时代呢?可是我自己就喝掉了一瓶,说不定还不只一瓶。真是罪过啊……”

  志骧默然。

  “呀?”老人忽然然惊醒似地改变了口气说:“是要告诉你奔妹的消息的。她呀,真是个好女孩,你眼光不错。她乍看是不折不扣的深山的女孩,不过细看,听听她的口齿谈吐,便知气质与大多数的深山女孩不同。那是要细心的人,高人一等的眼光才能看出来的。对吗?”

  “嗯……”志骧只有暧昧地应一声。

  “是她来找我的。她说她就在下屋的吴家,那里的吴开仔就是她的姨丈,吴英辉就是她表哥。这些人你当然不认识啦。是她阿姨死了,所以她从九曲坑来到八结,帮忙一些琐事。我午饭后休息了一下就回家了,顺便到吴家去吊唁了一下。也许是她听到表哥叫我凌云叔吧,我辞出了以后她就从后赶过来,问我你是不是住在我家。听到她说住在九曲坑,名叫奔妹,我马上就想起那天志流告诉我的那个女孩子,相信是错不了的。”

  “嗯……”

  志骧觉得神志都有点乱了。他是怎样地想念她,恐怕不是任何人所能想象的。两心早已相许,甚至根据志流的看法如果他要她来,她一定会来就他的。在这样的深山里,几乎没有第三个人,周遭是这么岑寂,隘寮更是这么荒凉,如果能在这样的地方,两人一起往──光是这么想象,印上了一尊好大的自己孤零零的影子的泥墙,矮矮的屋顶,铳眼边的杂草,这荒凉的周遭的一切,便陡地产生出不同的色彩,不同的意义了。然而事实又如何呢?白天浸沉在激流里,或潜入深潭里的时候还好过些,一到夜晚,便只有那盏孤灯与泥墙上的孤零零的影子伴着他。在这里,呼天天不会应,呼地地也不会答。她被几座山隔着,那么远──不,路途再远也不过几个小时,而他却没法去见她,连通一封信都不能够。特别是不易入眠之夜──那种惶惶然,那种躁热,那种渴切,听了老先生这么提到她,便又告复苏过来了。

  凌云老人似乎没有察觉到志骧心里头的变化,一直地说下去。志骧听着老人与奔妹攀谈的经过,彷佛那一老一少就在眼前交谈着:

  ──“你就是那个奔妹啊……”

  ──我定定地看着她,满头秀发,那么乌黑,那么好看,两条辫子垂在胸前,却不会像一般的女孩子,用手去抚弄它。面孔也好美好动人。

  ──“我听说过你的事了,嗯,是志流去新柑坪时说出来的,你煮的那只鸡我也吃到了,煮得好香,真好吃。呃,真对不起,那本来我不应该吃的,可是我吃了那么多,我们几个人,一下子就吃光了。他们还尽拣腿和翅膀给我,尾巴锥也是我吃了的。”

  ──唉唉,我就是这么多嘴,也许因为喝了些酒,所以话特别多了。很快地,她就没有了那种面对陌生人的拘谨之态,嘴角还浮现了一丝丝笑。她可真是个美人呢。这就难怪你会喜欢上了。

  ──我告诉她,你在新柑坪过得很好,差不多天天去钓鱼,夜里就看书。我说你是个了不起的青年,在现今的台湾,像你这样的年轻人恐怕不多了。我要她一点儿也不必担心,不必忧虑。唉唉,我还向她拍了胸脯呢。

  ──“要你不必忧虑,这当然不容易做到的吧,不过我担保,你确实可以放心……这样吧,这里到新柑坪,路途不算远了,你这边的事忙完,何不去看看他呢?”

  ──她垂下头没答。

  ──“不必害羞,我以前也像你们这么年轻过的,我还能想象到你们的心情。来吧,不必担心,只管来。”

  ──“我……我不敢去。”她说。

  ──“咦?为什么?有什么好害怕的?我那边没有谁会说长道短,见见面也不算什么。不是吗?”

  ──“嗯……可是……”

  ──“还可是什么呢……或者这样吧。我告诉志骧,叫他来找你。”

  ──“不!那是不行的……”

  ──“为什么?你不肯去,又不要他来,唉唉,你不用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啊。”

  ──你猜她怎么说?“能听到他的消息,就已经很高兴了。”她说完就流泪了。真是我见犹怜。我猜想,她是万分想来看你的。说不定她来八结时,一路上虽然因为姨母过世是件悲哀的事,可是八结离这里近,她一定也在内心里高兴的。可惜……全都是因为这个时代,唉,这是个暗淡的时代,大家都这么苦,可是像你们这一对,苦上加苦,真不知有多么难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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