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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认识。”志骧只有在心里啧啧称奇的份。

  “他昨天就来了水流东。”

  “他来啦!”

  “嗯,很意外是不是?他说已访问过每一个陆家的亲戚。这个是真是假,我不知道。可是他确是那种精明干练的家伙。他说从来也没有让经办的人犯逃开过,我想那是可能的。落在太平洋上都死不了,那是了不起的,你也是。志骧,你可真是了不起的青年呢。哈哈……”

  志骧默然。他也察觉出这位姑丈大半生待在这深山里,却不是山里人──不,也许可说,他就是那种最狡猾的老山精吧。这就难怪在这样的地方,他可以过得蛮气派的。

  “你一定奇怪我怎么会认识他,事情是这样的。昨天,我有事到水流东去了一趟,顺便也去看了派出所的堀井巡查。我和这个日本仔有点交情。你该知道,我有些事常常要请他帮忙,不得不拉拉交情,他也常常到我这儿来玩。桂木警部是刚到不久的。这个警部刚好就是来找我。堀井拍胸部担保我绝对会合作,所以桂木就免去了跑我家一趟。我答应了他们,有了你的行踪,一定立即报告。就是深更半夜也来。放心,我只是这么说说罢了,当然不会采取对自己的侄儿不利的行动。”

  姑丈说到这儿就停住,慢慢地吸烟,好像在思索着什么。志骧也默默地,但吃力地在想。怎么办呢?这里是待不下去了,姑丈是精明的人,他不会要我待下去了,而且显然这里也无安全可言。那么该到哪儿去呢?

  姑母不知在什么时候溜出去了。也许她忙着,也可能认为她是妇道人家,懂的事不多,这个场面还是不闻不问的好。

  姑丈又说:“我看……那个桂木警部可不是堀井巡查,表面上是信任我,肚子里怎样,只有天晓得。他确曾说有我肯合作,他就放心前往另外一个地方,却没料已去了八角寮。”

  “他是穿私服的吗?”

  “对,正是私服。我相信我这边,他也采取了一些措施的,也许已经有人监视了。你说是不是?”

  “嗯……”

  “所以我不能让你住下来,最好也不要让家里人和你见面。不是我胆子小,怕事,是为了你的安全着想,希望你了解这一点。”

  “我了解。”

  “那你以后呢?有什么打算吗?”

  “这个……”

  “我刚才想了想,也想不出好的方法。”

  “我再逃进山里。我会做料仔。”

  “你不是告诉你姑母说,从林场逃来的吗?他们已知道你混在做料仔的工人当中了,恐怕不太保险。这里附近山里也有几所林场,不时都有外面来的工人,要参加他们是很容易的。只是……”

  “好像不能去了。”

  “我就是这么认为。”

  志骧开始吃力地想,可是他一筹莫展。姑丈换了另一支香烟,一连地吸了几口。

  姑母进来了,手上端着一只大碗,另有一双筷子,交给志骧。是一大碗饭,上面有堆起来的菜。志骧接过来,姑母叫他吃,他就不客气地吃了。

  “我也要去看看小孩们,顺便吃几口饭,吃过了再商量吧。”

  姑丈出去了。姑母留下来看志骧吃。姑母对他那么关切,那么同情,这使志骧衷心感激。他感觉到姑丈的心情是不太一样的。姑丈说的话虽然不会是假的,却也无由掩饰他内心有一种怕事的意味。看样子,他在这里是颇有地位的人,他不肯失去那有利的地位。不过从另一方面来想,这一点却也正好对志骧有利,否则志骧来到姑丈家,恐怕等于是自投罗网吧。

  “可怜的孩子……”姑母的泪溢出来了,“怎么受这种苦呢?书都念得这么多了,嗨嗨……怎么办呢?你跟姑丈谈出了结果没有?”

  志骧一面吃一面摇摇头。

  “没有吗?……我想一定会有办法的,你姑丈一定会帮你想出办法来……”

  姑母连连地叹息着。志骧吃完了一碗,姑母又盛饭去了。志骧吁了一口气,肚子里有了东西,浑身的倦意好像消退了不少。忽然,他又嗅到那花香,这次他很快地就明白了,是柚子花。

  好多好多古老的记忆,蓦地被这几乎呛人的花香引出来了。故乡的老家啊……屋后就种着好几棵柚子树,结的柚子好大好多,树枝都给压下来了。那多半也是在暑假结束,第二学期要开始的时候吧。记得有不少次都是柚子快熟了,他也不得不结束暑假的生活上学校去了。

  那些日子,和平、快乐而且丰富,是令人无限怀念的年代,可不知何时才能再过那种太平日子……

  姑母又捧了大碗进来。志骧还是吃下去了。姑母把志骧一个人留在那个小房间。窄,简陋,一边有床,好像是给长工住的,不知姑丈家目前还有没有长工?如果没有,对志骧倒是适合的隐匿地点──不行,这里随时都可能给姑母的家人看到的。记忆里,姑母有很多儿女,是七八个吧,也许有上十个。志骧只记得秀山、秀吉兄弟俩,下来就忘了。他们也在吗?是不是也做青年?也许他们比志骧大几岁,不必做青年了。不过,也可能被征去了。“军夫”、志愿兵、通译,还有什么农业挺身队,也都不是不可能……即使如此,姑母家的家境好像蛮不错,不会有太多影响的。不必说别的,那一大群猪,就够养活一家人吧。

  志骧勒住了这些漫无头绪的思路。那些烦人的事,他也懒得去想了。明天会吹明天的风,不如好好儿睡一觉吧。有一个晚上的安全,就好好睡他一个晚上。还好床上有床棉被,草席下也铺着稻草。棉被薄而硬,但也可以将就一下了,老叔公家的就未必比这强多少,一样过了这许多日子。志骧上了床,盖上了被子,伸直四肢,把全身筋肉放松。他嗅到一股臭味,是从床、棉被发出来的。令人恶心。是牛骚味吧,还有人的汗渍味。还好,志骧已经可以处之泰然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志骧被叫醒了。是姑丈。志骧不听对方劝止,起身坐着。

  好静,听不到一丝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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