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页 下页
四一


  “不听话!”阿万怒喝了一声。“打死你!”

  小孩大哭起来了,这使做母亲的无限心疼,紧紧地抱住小孩,并把无助的眼光投向伯父。老叔公说:“阿万仔,骂也没用的,这样吧,阿流陪阿万仔去,阿密可以留下来待在我这儿。”

  “阿公,我我……”志流连忙说起来,语气分明是表示异议,可就是没敢说出来。

  志骧很快地就看出了志流的意思。那是难怪的,志流不能体谅阿万嫂的行为,说不定还怀恨着,要他帮忙,毋宁是强人之所难吧。而阿万哥一个人抱着小孩在夜里走远路,是极不方便的。如果我陪他去呢?是不是有危险?是不是会再与吉村巡查打照面?早已下决心不出去了,何必冒这个险?然而,当他看到阿万夫妇那无助的眼光时,再也顾不了许多了。于是他说:“我去吧,叔公。阿万哥,我也行吧?”

  “行行,当然行,能有人帮我拿火,再好不过了,真谢谢你。”

  “阿骧,真感谢你,你太好心了……”阿万嫂说。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志骧立刻进去换衣服,没多久也就出来了。他也没忘从钱包里带三十块钱,他想万一阿万哥手头不大宽裕,这笔款子也可以济济急。

  当志骧换好衣服,穿上“他比”出来时,众人已在等着他了。伯父拿下了电石灯,另外点上了油盏,并把一包火柴交给志骧。诸事停当,志骧与抱着小女孩的阿万哥就出门。

  他们赶路赶得很快。一路上,志骧问明了小女孩的病状是呕吐、泻肚子,拉出来的又是绿便,他判断那是可怕的传染性痢疾,事态已很严重。据阿万仔说,八角寮只有一个医生,而且是“限地开业医”【注:日据时有“限地开业医检定试验”及格者可在限区内行医,多为独学者应考,限区则多在山地偏僻地区。】。志骧主张一口气出到三角涌,找个可靠的医生看看,但是阿万却认为八角寮的那个老医师很不错,而且孩子气息微弱,担心支持不了再一个半钟头以上的路途。这也是有理的,志骧只好同意了。

  志骧还告诉阿万,他带了一点钱来,到了医院可以请医生尽最大的努力,用最好的药品,不必担心昂贵。志骧说完,干脆把那三十块钱塞进阿万的口袋里。阿万坚持不接受,可是拗不过志骧,最后只好说暂时借用了。

  两人交互地抱小孩,三十几分钟就赶完了三公里多的路。老医生是五十开外的人,很慈祥,很热心,问过了症状以后几乎没细诊就开始打针,而且一打就是三针,然后是灌肠,清毒,在腹部实施热敷。老医生忙得团团转,却没有一个助手。这些忙完了以后,这才吁了一口气,额角已冒出汗来了。

  医生详细地为阿万仔和志骧说明病情,志骧也问了不少,知道了如下的事实:小阿兰得的是最可怕的小儿痢疾,通常叫“疫痢”,有传染性,春夏较常见,冬天甚少,死亡率高达百分之五十,不过那是全国性的统计,如果把没有加在统计数字里头的病例也算上去,百分比必更高。而在这山村,经他的手处理的,死亡率恐怕有百分之九十以上。因为这种病最忌拖延,往往只差几个小时,便没办法医好。山里的人不但就医困难,而且往往以为吐吐泻泻没什么大不了,等到发现情形不对,已经没法挽救了。医生毫不保留地说,他们这小孩也是中午以前施救才有一些希望,现在已过了七八小时了,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

  志骧大为着急,也老实不客气地问医生说,急送设备较好、药品更充裕的医院是否可以挽救,医生一点也不以为忤?平静地表示,还没听说有新的特效药出现,即使送到台北帝大附属病院,也只能重复他的处置而已。

  医生最后说:“奇迹的发生也不是不可能,不过我的看法是拖不过今晚。这是急症中的急症,发病后廿四小时内,挽救不了的都会死亡。很抱歉我已无能为力了。”

  听老医生的话,确实使人感到他的诊断与处置,都是无懈可击的,因此志骧也没话可说、可问了。以后就等待奇迹出现吧,在这山里,奇迹随时会发生,谁说不会在这小生命上也出现呢?

  阿万哥好像在这几个小时里憔悴了许多,看到他那欲哭无泪的面孔,志骧也深感难过。他没有失去过亲人,那种深切的悲戚是无法真实地领略到的,也因为如此,他才更为阿万哥而悲苦。志骧也从未感到过小女孩的可爱。他第一次看到小女孩,就是被奔妹的号令声吸引着走到脑寮的那一次。那以后也曾看到过可数的一二次。在他的印象里,她是脏兮兮的,破破烂烂,畏畏葸葸的。如今她就要从这个世界离去了,也许她前面会是一片欢乐与幸福也未可知,她要抛下这一切,抛下这么热爱她的父母……

  志骧不忍多想,他如今就只有尽人事了,遂照医生的吩咐,使小阿兰的腹部保持温暖,以待天明。能挨到天明,医生已肯定地说过,就会有救的。

  夜渐深,老医生已入内房就寝了。小女孩就躺在诊察台上,好心的医生借给他们一条毛毯子,重重地裹住小女孩。两个大男人,一个坐在台沿,手握小女孩的一只手,这是在痛苦深渊中的父亲刘万来。另一个,是志骧,他把医生那只看病时坐的转椅拉到诊察台边。他曾要阿万哥坐着休息一会,可是阿万哥坚持要志骧坐。他们带来的电石灯,照出这不算宽敞的诊察室里的一切。

  一张桌子,那是老医生写他的诊疗记录的,桌上还搁着几瓶眼药水,还有一只玻璃杯子,插着几根棉花棒之类的东西。一切显得那么冷漠,彷佛在嘲弄着那两大一小的三个人。

  小女孩的脸儿苍白着,乍看只能说她已不在人世了,可是靠前细加端详,却也可以看出那个小鼻子,两边小小鼻翼仍在微微地翕动着。于是你会发现你第一眼所见,是一项错误,然而你也将会发现,悲剧终将发生,而且为时已不久了。

  苦苦地挨着……挨着……

  志骧真想知道,在这当儿,阿万哥心里头来去的,究竟是怎样一种思想呢?是往日的这小女孩的笑靥吗?抑是诸多天真未凿的童言?不,也许全不是,就只有悲痛吧。无底的、无边的、深不可测的悲痛吧。那是像志骧这种人所无可想象的。但是,他却清楚地感受到,那样的悲苦正在传染给他。

  上天啊,救救她吧──陡地,志骧无言地这么绝叫了。他痛切地感到,死是这么真实的东西。尼采可以否认上帝,可是,超人也依然否认不了死!也许这就是人生吧。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