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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够明显了,可是简直令人不能置信。男青年竟也由女青年指挥,这又是一桩奇事。志骧半信半疑,可又不敢问。也许她又会骂出“死人”这个字眼呢。志骧只好相信了。

  “真想去看看。”

  “那有啥好看的?”

  “我要看你指挥,听你喊口令。”

  她没答。

  “我可以去看吗?”

  “闲神野鬼。”

  志骧又挨了一棒。他终于不得不感觉到从她身上发散出来的一股冷傲之气。看来,志骧在她眼里是一文不值的。也因为这样,他有好多疑问都不敢提出来了。

  志骧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他在聚精会神地想着再说点什么,可就是找不着话。右手隐隐作痛起来了。一看,手帕上几乎没有渗出血渍。看来血是真地给止住了。那东西真能止血吗?他在无意间,把右手举到鼻子猛地嗅了嗅。他嗅到的只是一种青涩的树叶味儿。他真想嗅到其他的味道。就在这念头一道闪电般掠过之后,他陡地明白了自己是在想什么了。赶忙把眼光投向前面。还好,她没回过头来。

  他看到阿奔把右手上的包裹换到左手上。

  “我帮你提一下。”

  “呃?你说什么?”

  “那个包裹……”

  “这不重的。”

  “不重也可以让我帮一下啊。”

  她把头转过来看了他一眼。那一瞥里充满不解与迷惑。

  “为什么?”她的头转回去了以后才问。

  “没……没为什么……我想提久了会重。”

  “不会。”

  “那是衣服吗?”志骧是在没话找话了。

  “嗯……还有米。”

  “在人家住几天也要带米吗?”

  “难道你不要?”

  “唔……”志骧又语塞了。他觉得他不只是街戆,简直是“东京戆”了。到这时,他终于不得不发现他是越说就越是显示出一种“无知”了。

  “你挑多少米来啦?”她反问。

  “没有……”

  “没有?那么是把配给转过来了?”

  “嗯……”

  这以后,志骧没敢再开口,阿奔也不再说什么。

  晚上,陆家照例要很晚才吃晚饭,今天他们有了一位客人──阿奔仔──情形也不例外。团黑后大约一个钟头不到。阿昂伯父子三个才从林场回到家。然后是洗澡,接着才吃饭,吃饭时已七点半稍过了。这也是山村里的人们上床就寝的时辰,不过在阿云叔公家,大家总要再闲聊一阵子。

  男人们坐在正厅,一盏手提式电石灯挂在斑驳的泥角墙上,白晃晃的光芒照出厅内的几个人。每当这样的时候,志骧总是成为众人询问的对象。在东京所见所闻,以及他的生活情形,对山村里的这些亲戚们都含有一种天方奇谭意味的兴趣。这一晚志骧心神另有所属,自动提出了阿奔为话题,说在山里听到她练习喊号令。志骧殊未料到,原本是有点心虚地提到她的,竟投了大家所好,他们纷纷提出了对她行动情形的意见,于是志骧不必再像这几天来那样,成为众人询问的对象了。

  阿昂伯的老二志流说的是阿奔在青年团里的活跃情形。她是他们这个八角寮中队的中队长,下有三个小队,男青年二,女青年一,各有小队长,也是男二女一,小队之下又各分两个分队。阿奔指挥全局,口令响亮而有力,每次“查阅”都成为附近几个国民学校辖下的青年团注目的中心。在大家心目中,她美丽而聪明能干,是“街”【注:日据时行政单位,总督府下有州,州下为郡,郡下为“街”与“庄”,“街”与“庄”犹现今镇与乡。】内六个中队中被许为最好的中队长。

  据云,黄奔妹的名字在整个郡内都是叮当响的,每次大查阅时,郡下几百个青年之中,她是风头最健的一个。每当她的号令一出,四下就会突然静下来,好像连风声都会在这一瞬间停住。郡守对她很欣赏。有意罗致她参加郡守一手设立的“艺能挺身队”表演舞蹈与话剧。为了这,郡守在郡役所内为她安排了一个职位,好让她一面出来工作,一面参加“艺能挺身队”到郡内各地去演出。可是刚好她母亲逝世,弟妹都还小,没办法离开山村的家,而一家人全部迁出去,生活又不是她能负担得了,只好作罢了。

  阿昂伯也表示了一些意见,认为她是这九曲坑最好的女孩,面貌好是不必说了,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能做任何一个男子所做的事,而且勤奋异常,经常都一天忙到晚,看来好像永不疲倦,也从不埋怨。想讨阿奔仔做大媳妇,已是阿昂伯两年来的最大心愿。两年前,阿奔才十六岁,不过已长得像目前这个样子了,只是稍稍瘦些。那时,阿昂伯认为十六岁毕竟还小了些,从前的女人十六岁出嫁并不稀奇,如今已没有人这么早嫁了。他好懊悔那时没有提出婚议,否则她母亲还在,也没做青年做出了名,也许可以讨着的。就是这么一迟疑,到第二年才差了阿万仔的女人去提亲,被婉拒了。

  阿昂伯虽然没有灰心,打算过些时候再提,一次不成,再来一次,直到对方肯为止,无奈不久老大志水竟点上了第一批志愿兵,当日本仔兵去了。阿昂伯最后还加上一句:那个女孩子虽然样样好,可是好像个性太强烈了一点,非有强壮的男人,恐怕娶了她也不会很和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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