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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志骧总算也知道这样的活儿,在普通的农家──在山村里家居的人自然也不例外──是极稀松平常的,偏偏他只能做那么短暂的一段时光而已。他几乎不敢相信这是泅过十公里,柔道三段,剑道初段的人所应有的情形。我原来是这样的一个文弱书生吗?他感到无比的泄气。看看自己的双掌,打剑道时的老茧分明还在,左掌上中指、无名指、小指三根手指根部,都各有一粒好大的陈年硬茧。然而,这些老茧一点用处也没有,右手上新起的水泡,已渗着丝丝血色了。在大学时,他是闻名几所大学的“来自台湾的猛者”。这样的猛者,来到这深山里竟只不过是一个拉不动锯子的“街戆”吗?

  叔公在屋前晒太阳,静听志骧做活儿的情形。这位精明的老人很快地就听出来了。老人家要志骧不要急,在深山里,力气与技巧都不是主要本钱,最重要的是耐力──那只有靠长久的岁月才能得到的,往往一个矮个子也可以挑一百斤谷子在山路上走二三个小时,而不喘一口大气。老叔公说:山里的人最苦的就是这一点,一切要靠个人耐力,没有耐力,在山里根本无法生存。老叔公要他适可而止,目前是恢复体力最要紧,以后再慢慢培养耐力,才可以成为一个山里人。

  收拾好锯、斧后,在房间里休息一下,志骧又信步往外走去。他不知不觉中走了那条通往脑寮的山径。等他警觉过来时,路已走到一半以上了。

  我居然又走向这条路,这是怎么回事啊……他兀自奇怪着。

  他看到脚下树隙里隐现着一条溪涧。昨天,他已看到它弯弯曲曲的情形了。九曲坑的地名想必是由它而来的。究竟有没有九个弯曲呢?他从小径旁的另一道指向山脚下的草径前进,不多久也就来到小溪边。

  好个清澈晶莹的溪水!宽不过丈多吧,巨石累累,涧水就在巨石间静静地流着。帕哥鱼在水里游,看到人影就一闪,躲进大石下,但不久又出来了。也许小鱼也懂得他是没有敌意的吧。鱼儿真不少,不时地闪动小身子。那一闪,便会有一抹银光透露出。这么美,这么使人宁静,志骧不由地吐了一口长气。最后他攀上一座大石坐下来。

  抬眼一望,一片绿海重重地把他包围住。日光在较高的地方,闪耀着跳跃于叶尖上。永恒的宁静,横亘在志骧的心房,如果说有任何声息,那就是涧水的淙淙,与那从山排上拂过树叶的轻微风声。而它们却又是那么细微、均匀,益增周遭的静谧。

  一个人如果能在这样的地方送走一生,应该算得上是幸福的吧。尤其是如果有个心爱的伴儿,又美丽又温柔,还要懂得这一份宁谧并且能享受它的。月雯……她会是这样的一个伴侣吗?

  她是志骧的未婚妻,父母未经志骧同意就订的亲。父亲曾寄给志骧的一张照片里,她让两条发辫垂在胸前,眼睛与嘴角微微地笑着。还遗留着一丝丝志骧所熟悉的那已经有点陌生了的小女孩的面相,却更美更可爱,也似乎更陌生。

  她会是那样的一个伴侣吗?他没法给自己提出任何答案。由那面相来判断,她可能是温柔体贴的,可是他记忆里的她却只是个爱哭的小女孩,他不得不保留自己的判断。他可以确切知道的,是她绝不适于在这样的深山里生活──莫说那些粗活,光是来回于这些山径,恐怕已经不是她所能胜任的。只要她能克服这种困难……

  照片里的动人少女,此刻在志骧脑子里变成了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她带着笠仔,穿着粗布衫、台湾裤,赤着脚板,在山径上来回自如。两条辫子隐在笠仔里,在山排上打柴捡草。她热了,摘下笠仔,两条辫子刷的一声垂挂下来。她在用笠仔搧凉。脸上是阵阵红潮,一片“健康色”灿然有光。她在发嗔呢,因为志骧不经意地扶了一把她肩挑的担子的一方,使她几乎扑倒。

  “死人!”

  志骧猛然一惊。他终于不得不面对现实了。整个下午心口闷闷的,若有所失,原因似乎就在这里。

  那是个奇异的女孩,奇异的行动,奇异的名字,住在这奇异的深山。

  志骧不得不发现到,仅是见了一面,尚未交谈一句话的那个女孩,竟那么奇异地进入他的胸臆里。

  如果是她──那个阿奔仔啊──她必定能在这山里好好地过下去。她可以成为山里的公主,不,是女王,她能统治整个山,管理整个山──包括草木、鸟兽以至于溪涧里的帕哥鱼都对她服服贴贴的。她会为我带来这宁谧天地里的宁谧生活。我们会养育一大群儿女吧,那是当年台湾北部一带使侵犯的日军丧胆的陆家人的后裔呢。

  可是,她恐怕不会再理我陆志骧了。她可以那么狠狠地向一个陌生男子骂一声“死人”!你陆志骧,算得了什么?但是,立即又有另一个声音插进来了。“一切包在我身上……只要你要我跑腿……”是那个话说得那么多的年轻妇人的嗓音。

  志骧忽然醒过来了,不禁失笑。你在想些什么?竟然是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似乎带有一种野性的山村女孩。你想娶她为妻吗?想与她养育一大群子女吗?她是公主?女王?你陆志骧竟然想做王,一个山大王?你还是陆家后裔吗?是那些英勇的战士们的子孙吗?你是个负有使命,老远老远地从东京回到台湾来的人吗?你是个船被鱼雷击中,落海飘流了几天,然后侥幸死里逃生的人吗?你是警视厅正在追缉的角色吗?你是……

  他不得不告诉自己:“陆志骧,你不能想到那些,你要逃生。如果能够,你也还要负起你的使命,为苦难中的故土、同胞,做一点什么,这才是你的一切。想女人,想成家、想安逸,那是邪恶的,至少目前不能这样。你要勇敢地活下去,而且要活得热烈,活得有光有热……”

  志骧想得热血沸腾,把一下午来的忧郁顷刻间就抛进云霄了。

  他下了决心,再不去想她了。就算她是动人的山村女孩吧,那又怎样?山村女孩只是山村女孩罢了。她并不值得你去想。何况想女人,这不像是我陆志骧啊。李金池和蔡嘉雄两人,那么不幸地死于太平洋的波涛上,我这唯一生存的人,竟在想女人,想安逸的生活,简直是罪大恶极!就从锯柴学起吧。做料仔也就是锯木材,志骧虽然还不晓得怎样做,不过就凭这一点,大概也可以猜到相差不多的。以后就天天锯一些吧,只要慢慢学,总可以学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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