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钟肇政 > 插天山之歌 | 上页 下页
一七


  这茅屋很特别,看来不可能住人的,可是屋旁晾着衣裤,且有一群鸡在觅食,分明是有人住的。全部是用观音竹搭盖而成,屋顶和墙全是大茅草。看来是勉强可以住,但纵使是老远来到这深山里,且无久居打算,实在也不应该住这样的房子。像老叔公那种房子,志骧就已觉得太委屈了,这眼前的,至少比泥砖房简陋了十倍以上,简直乞丐寮都不如。

  志骧再走近一些,这才看出了几个屋子。他想起来了,这是脑寮,制脑工人住的。似乎以前来这地方时在某个地方的路旁就看到过,那时不记得是爸爸呢,或者别的叔伯辈的人告诉他那就是脑丁们住的脑寮。志骧当时就在内心里生过恻隐之心,以为人到了必需住这样的房子,可真是人以下的动物了。他还记得,那时听到人家给他说明脑丁们最多住个三年两载,甚至更短期间,到了附近的樟脑树砍光,就得搬走。总之那绝对是临时的,不像老叔公他们的,原以为住个三、五年就可以回乡,结果竟一住住了十几二十年!

  志骧一面回忆从前所见所闻,一面细心察看。屋旁尚有一幢附属亭子,比住屋更高更宽,四面都没有遮墙,正中是一个大灶,灶上有巨锅,锅上是相当巨大的蒸桶,蒸桶上是几根竹管,通到灶边的水槽,附近散乱一地的樟脑树片,已经发霉发黑,不过仍有一股樟脑气味在霉腐味当中。

  像是看到了有人来了,从住屋里出来了两个孩子,男的有四、五岁大,另一个女的小些,步子还不稳,两人衣裤都破破烂烂的,打满补钉,以同样诧异的眼神怯怯地望着志骧。

  “头──右”【注:日语口令。】

  喊声还可以听到,不过好像也没有比先前近些。可能走错了路。也可能是由于山势的关系。志骧看看表,已离老叔公家四十分了。刚才喊声吸引着没注意来路,回程万一走错,那就可能会迷路了。志骧蹙了一下眉,但是马上又舒展了。这有什么好怕呢?这儿不就有人家吗?

  “谁来了?”屋里有女人声音。

  接着,一个女人欠着腰身从矮门里出来。又是一身破烂,颈发蓬松,脸好像多天未洗,以致一时看不出是年轻的或不年轻的。

  她推出一丝笑容,牙齿倒白白的。

  “要找谁吗?或者……”她声音颇亮,好像还很年轻。志骧感到那笑容里倒含着一份若隐若现的艳色。

  “没有……”志骧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随便走走罢了。”说完才觉得这样答太不得体了。在这样的地方,怎么会有随便走走的人,尽管那是一点不假的。

  “这样啊……”对方的笑已收敛了。

  “我就住在下屋,陆网云那里,刚从平地来的。”

  “哦,是陆云叔公那边。”

  “对啦。你认识?”

  “他是你的谁吗?”

  “嗯……不算谁。我也想在山里做做工,所以到他那里住住。”

  “这样啊……做料仔吗?”

  “是的。”

  “陆昂伯他们几个人就天天从这里经过,入山去做料仔。”

  “从这里进去?”

  “是啊。”

  “还远吗?”

  “远哦。听说还要走一个多钟头。”

  “真不简单,来回就要走三四个钟头。”

  “赚食人,都是这样的。”她微舒了一口气。

  志骧只有惊奇的份儿。山里的人们竟是这样讨生活的。

  “进来坐坐吗?”

  “不,谢谢你……近来好像没有制脑?”

  女人往大火灶那边投去了一瞥说:“是有好一阵子没有制脑了。”

  志骧想问问为什么,又觉得问太多恐怕唐突。

  “是因为近来樟脑价不好……所以也去做料仔拖木马。”

  志骧想起了以前在东京时报上看到的消息,说德国人已发明了人工合成樟脑的制法,原来只有台湾出产的这东西,已经可以在工厂里大量制造出来了。

  “是跟阿昂伯他们一起去的。”女人又说。

  “原来是这样。”

  “拖木马工钱也不坏……”

  “嗯,听说一天有三块钱是吗?”

  “差不多吧。可以换一口饭吃就是了。”

  “那你们在这儿已经住了一些时候了?”

  “是这孩子十个月时就来的,都五岁了。三年多啦。”

  志骧暗暗一惊。他觉得这女人确实还年轻,而且可能也是相当好看的。还有这两个小孩,如果身子洗干净,穿上好看些的衣服,必定也是一对可爱的小兄妹吧。尽管说,这一切都是为了生活,可是他们非如此不可吗?这是必需的吗?三年多,照理也该是回乡的时候了,可不知存了些钱没有?如果他们也要像许多的出外人那样,在这里定居下来,情形又会怎样呢?

  这是无谓的伤感吧,志骧打断了这些倏忽间涌上脑际的思绪告诉自己:反正他们有他们的生活方式与观点,别人是无可如何的,至少我一定要习惯于接触这一类的生活方式才行……

  “这里再进去还有人家吗?”志骧问。

  “没有啦,我是最后一间,连脑寮也没有了。”

  “可是我刚才好像听到……”志骧不知怎么表现出那种叫喊声才好。

  “哦,那个阿奔仔。在大叫的,女孩子的声音是不是?”

  “是的。”

  “嘻嘻,那个阿奔仔,可真是个怪里怪气的小妹仔呢。十八九岁了,还那样喊叫,拚老命似地……”

  “常常那样吗?”

  “是啊。每次打完柴或做完了工,就那么疯了一般地喊一阵子。她说那是练习喊号令。你一定给吓了,是吗?”

  “没有,太远了。我就是觉得奇怪,才找到这儿来的。”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