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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阿云叔公一家人也是住在灵潭庄九座寮陆家人的一系,是第二大房天送公的曾孙,原来也居住在九座寮。他们一家人之所以会搬到那么远的大山里去住,有段颇具戏剧性的经过来。原来阿云叔公一连生了几个女儿,直到第六胎才得一子嗣,即维昂伯。也许是太受宠爱的缘故吧,这位阿昂伯从小就不学好,长大后更是游手好闲,经常与镇上的一班浪荡子弟混在一块,吃喝嫖赌样样来,把家里的一份不算太多的财产几乎荡光。阿云叔公终于忍无可忍,把儿子赶出家门。阿昂伯走投无路,只好趁当时日本人在招募“隘勇”【注:日人据台初期,沿用满清时期制度,在山地与平地之间遍设隘勇线,严防山胞下山滋扰。驻防隘勇线,除了日警外,尚设台籍兵丁,谓之隘勇。】的当儿,去做了一名隘勇,以换得一口饭吃。那时他还是个二十三岁的青年。

  阿昂伯干了两三年隘勇,看到山里的一些“脑丁”【注:在山里从事采樟脑的人。】,生活倒比隘勇略胜一筹,便又当上了脑丁,就在八角寮住下,以后竟一直在那山间僻地待下来了。尔后,生活稍见安定,靠自己的力量成了家,还把年老的父母从故乡接到山里住。那一次老叔公做寿时,阿昂伯在山里已待了近二十年,老叔公入山也有十几年了。

  志骧记得很清楚,在走那四个钟头多的路时,一直都想象着前面是一所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以为他从小就听到过大人们谈论八角寮的亲戚时,总是带着一种羡慕的神情说出那儿柴草满山满地都是,种植东西也不必施肥,随便找块向阳的山坡空地,把泥土翻过来,种下去,就可等着收获等着吃了。另外一些山产,诸如香菇啦,竹笋啦,爱玉啦,根本就不必花本钱,不必出劳力,伸手就可以采撷。还有羌、山猪、鹿等野生动物,也偶尔可以抓到。然而,当他们一行人来到老叔公的家里时,志骧失望了,老叔公住的房子是那么简陋,简陋到比平地习见的最贫穷的人家还要糟。屋顶是半腐的稻草,墙是泥角砌的,根本就没糊过泥巴或石灰,那些泥角崩落了,到处是大小窟窿,而且屋顶特别低矮。在印象里,老叔公一家人应该是不虞匮乏的,可是那样子,甚至比平地最穷的人家还差。

  志骧曾得了个机会悄悄地问过父亲,为什么老叔公的家看来这么破落,父亲回答说,他们都是出外的人,住家只能算是临时的,稍稍积了点钱便要回老家了,所以因陋就简,只求个安身之地就够了。志骧这才恍然大悟。

  在志骧的记忆里,还有几句不知是谁说的话,似乎是他们这些远客们闲谈时讲出来的。

  “嗨,阿昂哥哥入山已快二十年了,没有赚到几个钱,真是罪过。”

  “山里样样不花钱,应当会剩钱才是啊。”

  “都是因为他赤手空拳。孩子又还小……”

  “入山来的人,谁不是赤手空拳?”

  “以后大概会好一点吧,孩子快大了。有手脚就会剩的。”

  阿昂伯的孩子们,志骧也看到过了。最大的儿子比志骧小一岁,下来还有五六个。不论男女穿的都是白漂布用黄泥巴染的。看来那么脏兮兮的,而且极不合身,袖管裤管都似乎短了一截。

  几个兄弟姊妹神情呆滞,穿上式样一律、颜色相同的那种衣服,硬摆出规矩的样子来叫什么伯什么叔的那样子,使得志骧这个出外去读中学的人,内心着实感到一种颇不寻常的味道。这是自己的远房堂弟妹们吗?还不如说是住在一个陌生国度的陌生人来得恰当些。很奇异的是当时志骧的内心深处,除了这陌生感之外,居然也对他们有了一份游丝般的莫名亲切。不错,只因他们也是同一个来台祖荣邦公的嫡系子孙。

  父亲要志骧去投靠的就是这样的一家人。论地点,那深山里确实是最恰当的。说关系,也算得上是血亲,问题是他们肯收留吗?志骧已决心要做个劳动者,绝不致于白吃人家一粒米,可是他是个必需躲躲藏藏的人,虽然是深山,日警也可能在那附近瞪大着眼睛等候他这个猎物挨近。阿昂伯是见过世面的人,人情世故必定练达,也深知日警的那一套作风。即使志骧不说出被追缉的原委,“危险人物”的帽子无论如何总是摔不掉的。如果阿昂伯因此就拒绝收留,那时要怎么办呢?

  另外也还有一层困难,就是米的配给。志骧自然是没有配给证的,没办法买到一粒配售米。这也极可能构成阿昂伯拒绝收留他的原因。不过父亲已为他设想到了。山里买“压米”【注:黑市货。】容易些,不像平地,有钱也根本买不到东西。父亲把家里所有的现款都给了他,有一百八十几块钱。配给的米是“公定价格”每台斤二角一,压米的已卖到三角半三角六。地方上有句话:“双手一捧米,值得一角……”贵得够使乡人们的舌头伸出半尺长。尽管这么贵,有了这笔款子,大概也够维持一段时日了──这是说,如果阿云叔公一家人肯收留下志骧,并且在买压米的问题上能够给他帮助的话。

  万一……志骧真不敢想到万一的情形,不过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的。万一叔公一家人不肯请志骧住下去,父亲还为他安排了另一个去处,就是湳仔沟的一位姑母家。湳仔沟在大溪郡内,当然也是深山,一水之隔对面就是“蕃地”。这位姑母也只是堂房的,过去来往得少,志骧仅在很小时见过一两面,至于长相如何,连高矮肥瘦都已不复记忆,仅在父亲提到端姑这个称呼时,在记忆深处唤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印象而已。

  志骧不敢多想象将来的事,一切事都可能发生,也可能不发生,只有硬着头皮去闯,临机应变而已。凝神一看,眼前景象比刚才又亮了些,芒草花仍然在流逝,白蒙蒙一片,而父亲的背影却已遍寻不着了。

  去吧,陆志骧,摔脱伤感,坚定信心,勇往直前……他无言地向自己说了一遍,再看一眼面前萧索的河道景色就转过身子,朝那座耸立在眼前的插天山走去。

  对,瞻前顾后,都无补于事,如今就只有向前了。也许,前面是一片宽阔的天地,纵使艰难困苦是不可免的,但说不定这正是对一个男子汉的最大考验。“与其爱柔弱的友人,宁可爱坚强的敌人”过去他每遇到什么困难,都用这西方格言来勉励自己,尽管这次的“敌人”非同小可,却也没有克服不了,战胜不了的理由。想着想着,陆志骧居然觉得宽心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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