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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不,我还是要来。现在这么近了,只要有两个钟头,不,一个钟头也可以,够我来回并见你一面了。”

  “瞒着你父母吗?”

  “嗯。”

  “这就是了。你终归会瞒不过他们的。那时,他们会多么伤心啊。”

  “哎哎……要爱一个人,就必需成为不孝子,做一个孝子,就不能爱一个人,爱是这样的吗?这是多么痛苦的现实啊。”

  维梁默然。

  “不管怎样,你一定要让我来看你。能见你一面,就是短短的几分钟也好,我就心满意足了。你答应吗?”

  “我很感谢你的心意,可是……”

  “不,不,不要说这种话,求求你,让我来看你吧。”

  狱吏来催了。

  “梁,你说要钱花吗?我今天匆匆赶来,身上没带。下次我带来。”

  “不,千万不要。我这里没处花的。是真的,是真的。”

  “好吧。珍重呵……”

  文子终于不得不走了,看那样子,真是满心依恋,楚楚可怜。维梁真不知如何面对她才好了。

  §十九

  身系囹圄六个月之后,陆维梁于大正十三年【注:亦即民国十三年。】元月五日回到了家。

  几天前起,台湾北部的天气就有点转变──是寒流来了,一直都是和煦的天气,一夜之间突然刮起了北风,有时还夹杂着一阵阵斜飘的细雨,气温也骤然下降,彷佛隆冬季节忽地就来到人间。

  维梁从巴士下来,踏上了故里的大地上时,天刚黑了不久。他是在街头下车的,四下一片漆黑。陡地出到斜风细雨里,浑身因扑面而来的冷风,禁不住地打了个寒噤。不远处有路灯,也有三五人家的灯光,却都那么微弱昏黄,使人益觉寒冷而肃杀。

  不是有意这么晚才回来,只因高逢春邀他,一定要为他接风,不得已只好应允,一出监狱大门,就被逢春用一辆出租小客车载去理发、洗澡、更衣,最后才来到一间酒楼。简溪水医师、林停鹿律师不用说,另外一些台淌民族运动的名流斗士,如陈逢元、蔡培川,还有几位素知其名,却是第一次见面的人士,把一张圆桌坐得满满地。大家都把他当做一个后起之秀,而且刚完成了大事的人物来待他,又是称许,又是鼓励,殷殷劝酒,结果本来就不是十分善饮的他,一时受不了酒力发作,不觉醉倒了。而后一躺,竟睡了三个小时之久。然后又与简溪水、林停鹿两位长谈近两个小时,补吃了午饭,四点稍过了才得以上路回家。

  脑子里头有无数的思绪,也有数不清的感触,不知是悲是喜,也像是亦悲亦喜,心头有一抹兴奋,却又难禁一种怯怯之情。有一点是无由否认的,那就是归心似箭。快回去啊,阿母在等着哩,还有大哥、大嫂、两个小侄女,继而映现在脑膜上的是玉燕那张白白的、清秀的而孔。不知怎地,近来一想起她,都是那张额角有汗渍,额角边、腮边的几绺头发被汗水黏在皮肤上的侧脸。

  一下车,他就跨开了大步子往那条牛车路走去。风雨从左前打过来,使他感到微微的阻力。许是为了驱寒吧,他的步伐越跨越大,差不多是连走带跑了。

  十来分钟之后,他就返抵家门。有一丝灯光从门隙露出来,想必是在等他的吧。

  “砰砰……”他敲了几下门。

  “谁呀?”是玉燕那清亮的嗓音。似乎隐隐含着一种喜悦、期待与惊悸。

  “叔叔回来啦!”

  “对,是叔叔!”

  两个小侄女的脚步声传过来。玉燕在叮咛着。火光大起来了。

  来到门边,两个小女孩又连连地喊。

  门一打开,两个小家伙就从左右扑向维梁。他把两个揽住,抱起来。那怯怯之情消失了,杂乱的思绪也暂时廓散,代之而起的是汩汩涌现的亲情与温暖。

  “阿母……”维栋抱住她们站到母亲面前。他真想跪下去,好好哭一顿,但这只是强烈的欲望而已。

  “梁头,你,你回来啦。”母亲颤巍巍地说。下巴也摇晃得更厉害了。

  然后大家才互相叫了一声。接下来的时间被两个小女孩占去了,问这问那地问个没完。维梁很快地就听出小女孩只知他是到喜北做事,也就随便地编造了无邪的谎言,直到大哥下令两个女儿该上床,才结束了这一段表面上充满欢乐的时光。

  总算这一段由两个小女孩扮演主角的小插曲,为维梁带来了稍稍开朗的心情,使他得以向家人叙述了应该说清楚的话。

  这以后的一连几天里,维梁落入深沉的思考当中。他感到惶恐、彷徨,难以决定──事情是由简溪水医师和林停鹿律师那天在他酒服后向他提起的。他们愿以最大的努力来培植他,帮他寻求上进之路。不用说那是升学。在本岛,必需先闯过专检的一关,加上他已成了黑名单上的人物,不仅行动可能受到局限,台湾的上级学校也未必会接受他。最便捷的途径,莫过于到日本去升学。在日本,可供他这种人就学的学校,为数不少,以他的学力,绝对没问题,那些麻烦事也都可以免去。

  再不然,也还有另一条路,就是过祖国大陆去读书。祖国内地情况可能复杂些,不过以维梁的汉学基础,两位长辈都认为不会有问题。两条道路由维梁自己选,所需旅费与学费,两位长辈愿意共同负担,不劳家里出一厘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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