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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这不就够了吗?个人的小小牺牲,不是已经获得了最大的代价吗?他在泪水滂沱里,回想到这些日子来自己心情的变化。时而愤怒切齿,时而颓丧自弃,时而绝望痛苦,这些都是有违初衷的,甚至细细一想,似乎还因绝望而伤感,而自怜。怎么会如此呢?一句话:不够坚强!他抹干了泪,告诉自己:我一定要坚强、勇毅,虽千万人,吾往矣!那一天在阿四叔屋后的山丘上,岂不就是这样地向文子夸下海口吗?“我早已下定决心,这一生要奉献给自己的同胞。”难道这发言只是出自一时的虚荣?是向女人的一种虚张声势?不!绝不!

  我已经这么做了。受了一点皮肉的苦,一点凌辱,就这样沉不住气,实在太不象话了。我要坚强起来,一切横逆,都要坦然承受。

  当维梁猛流过一阵泪水,有了这一番了悟之后,心境更平静更开朗了。这以后的日子,他就以此平静如水的心境,泰然处之。在关“未决囚”的留置场里,他心平气和,每有机会就尽力帮助难友们,给他们安慰。幸好到了法院的留置场以后,欺凌迫虐、严刑逼供的情形已经没有了,大伙也就过得自在些。

  更可惊异的事,在这平静当中竟然也接踵而来。首先是简溪水医师与林停鹿律师,加上台北的好友高逢春,三个人连袂前来探监。维梁做梦也没想到会有这种事情发生。当法警来传他出去面会时,他发现到一直都是那么凶神恶煞般的法警,居然一改往常的倨傲横蛮,以平和的态度叫他,告诉他有人来看他。他奇怪着走向面会室,坐在那里的却是一直烙印在眼底的那位民族斗士简先生。原来这这样一位大人物来了,法警的态度才变的。

  “陆!陆!你干啦!干得好哇。你看,这是谁还记得吗?”维梁一出现,高逢春就热烈的喊起来。

  “啊……”维梁半天还答不出来,虽然他是一眼就认出了对方。惊异之余,喉咙被什么堵塞住了,只能自己也莫名其妙地猛一鞠躬。

  “还记得我吧,陆君。”简医师向他点点头说。

  “记得的,你是简溪水先生。”维梁很快地恢复平静说:“我瞎了眼也认得出来。这是我真真实实的感觉。”

  “哈哈……”简医师大笑几声:“了不起,陆君,我真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一个青年,真了不起。”

  维梁又莫名其妙了,因为猜不出对方夸赞的是哪一点,只好缓缓地低了低头。简医师接着说:“真不错,你有这种定力,难怪会干出这种大事来。好好,太好了。”

  “简先生,我还真莫名其妙哩。我的事情那么微不足道的。我一直自觉渺小得不敢见你啊。”

  “日本话又说得这么好,老实说,我不只是佩服,还很惊异啊。”简医师一个劲地称赞。

  “我当不起啦,请简医师不要再这样。但不知你们几位怎么会知道我在这里。”

  简医师回头看了一眼高、林两个,禁不住地又笑起来。高逢春便接过来说:“你当然不会知道的吧。可是陆,你可别吃惊,你已成了全台湾四百万岛民无人不识的人物了呢。”

  “逢春,你开什么玩笑。”

  “不是开玩笑,最近几天,你的名字,你做的事,没有一天不登在报纸上的。”

  “哎呀……”

  “要你别吃惊的啊。从阻止查封,到警察抓人,然后是解送法院的一幕,报上都详细登过了。陆,这些都早该让你知道才是的,可是这两位总不能找到时间一起来看你。忘了给你介绍了,这位是林停鹿律师,上月才从东京回来的。”

  “林……”维梁真不敢相信这个三十开外年纪,略为瘦小,戴着一付金边眼镜的人,就是名重一时的台湾议会请愿运动、六三法撤废运动的领导人,“台湾青年”的首席论客!

  “咦,名字总听过吧?”逢春又问。

  “岂止是听过!林先生的文章是我最喜欢的,总是写得那么痛快淋漓,我不知看过多少,受过多少教益与鼓舞了。真高兴能见到你,也真当不起你远路来看我。”维梁深深行了个礼。

  林停鹿只是微笑着点点头。

  “林先生已决定要义务为你辩护了。这是简先生为你安排的,不过林先生表示过,没有简先生的请托,他也要为你辩护。是不是林先生?”逢春说着看了一眼林停鹿。

  “是的,只要陆君不嫌弃。”

  “哎呀……林先生,我,我……”维梁激动起来了。

  “怎么?陆啊,你不是不愿意吧?”逢春又问。

  “你又开我的玩笑啦。哎哎,这太过分了。我只是高兴得不知如何说话才好。真的,我,我都说不出话来了。太意外,真是太意外了。我本来是想……”

  “说啊。”迎春催促他。

  “我本来是这么想的。我们请不起律师,那就由我自己来辩护吧。唉唉,真见笑。”

  铁网外的三个人又互相看看,简医师这才说:“我相信你可以自己辩护的。听你的话,我这么确信。”

  “不,简先生,我当然不行,我什么也不懂,一定要请林先生帮我这个忙。”

  会面时间一再延长,法警只有偷偷地干瞪眼的份。林律师问了一些事件发生的经过,最后说:“一切都明白了。我认为这个赤牛埔事件是纯粹的民族运动,是西来庵事件以来的最大事件。我有把握使妨害公务罪不成立。他们当然也会要面子,所以别的较轻微的罪名,可能无法避免。”

  “这就很不错了。”简医师说。

  不久,他们就走了。不用说,这事又给了维梁极大的安慰与鼓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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