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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记着,他们会有好些人去的,也会有警察同去。我们千万不能动粗。先动嘴,动嘴是无妨的,就是不能动手动脚。他们动了粗,也绝不能还手,这一点跟上次一样。”

  “我知道。”

  “还有,这事恐怕会有相当严重的后果,你挨得下吗?”

  “我没问题的。可是这么做了,会有效果吗?”

  “这很难说,不过有一点是确实的,那就是我们的努力与奋斗,一定会引起人们的注意,广大民众的,还有日本官方的。只要舆论造成了,日本仔就会改过来,明白我们虽是无知的农民,也不是好欺负的。会社便非改正压榨剥削的态度不可了。这是一场需要岁月、需要牺牲的伟大事业哩。”

  黄石顺还告诉维梁,目前台湾各地方的农民都渐渐觉醒了,不再像以前那样,只知偷哭、忍受。这一方面是民智渐开所造成的,不过更直接的原因则是日人的剥削越来越厉害,忍受力量已达饱和点,所以爆发是必然的。

  维梁听了这一番话之后,心情非常凝重。生为一个台湾的农民,为什么非受这样的苦不可呢?辛辛苦苦地开垦土地,然后辛辛苦苦地种作物,享受的却是日本仔。不独赤牛埔、淮仔埔一带为然,也不仅仅新店仔、新坡、石观音、梅坜一带如此,整个台湾,多半还是差不多这样。他们真是太可怜太可怜了。严重的后果──黄石顺用了这样的话,不错,可能再不是“检束”那么几天了。然而这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他下定决心──他早已有了这种决心,甚至还向文子透露过,要以生命为赌注来干的──如今,再重新做了决定:一定要干下去!

  回来以后,从第二天起他就再次到赤牛埔、淮仔埔一带走动,告诉人们可能发生的事态以及必须采取的行动。他巧妙地把人们的同仇敌忾之心煽起来了。

  入了七月,稻田里一片金黄,随着风鼓起一道道稻浪。大地在为丰收而发出灿烂的笑。在这笑里,一场暴风雨终于以排山倒海之势袭击过来。

  几天来,维梁没有再回家,住在阿四叔那里。阿四叔原本是个乐天知命的人,也可以说他太“知命”了,所以一直以为一切都是命,是无可抗拒的,说不定就是饿死了,他都以为那是命哩。但他终于也听从了维梁的劝告,准备跟日本仔一拚了。七月三日,太阳从对面插天山上升到天空不久,在后面山丘上打茶草的志远就气急败坏地奔回来。

  “梁叔!梁叔啊,来啦,他们来啦!”

  维梁天天都在外奔走,且又担着那么沉重的心事,所以常常不能安眠,又倦又累,每天都起得较晏。这天早上也是听了鸡啼才朦胧睡着的。志远的叫声,立即使他惊醒过来了。慌忙出到门外。

  “梁叔,他们来了!”

  “你看清楚了吗?”

  “错不了的。我是在山上看到的,有四个警察,另外还有七八个人的样子。”

  “好,我这就去。你马上去通知大家。”

  联络的方式早已讲好,一传二,二传四,四传八,预料二十分钟内,附近几户人家的男人会全赶来,再一个二十分,人数便会有四五十个左右,对付几个人不会有问题。志远飞跑而去,这时阿四叔和维浪哥也闻声赶回来了,维梁便跟他们一齐走向水田。

  果真是来了呢。为首的是一身文官衣帽的人,这必是法院派来的执达吏了,小腿上裹着绑腿,脚上是一双黄褐色长统帆布鞋。嘴上有一撮仁丹胡子,在故作严肃状,可惜人不够高大强壮,年纪也有四十了吧,有点苍老的样子。四名警官不用说也都全身制服、绑腿、佩剑,都是一粒樱花的巡查。此外是两个办事员模样的,各抱着一厚册簿册,另六个是工人模样的台湾人,各扛着一大把告示牌。

  当这一行人来到时,下屋的李阿保一家人也来到了,除了李老头之外是他的两个儿子。

  执达吏接过簿子,翻了半天,做了一个手势,指前面的一坵田说:“这里。”

  那告示牌大约一尺见方大小,呈五角形,一角向上,钉在一根约五尺长的角材柱子上,一头削尖,可以钉进田土里。执达吏命令一下,一个工人就要钉了。这时维梁上前叫住。

  “喂喂,请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执达吏那双尖利的眼光往他身上扫过来。

  “你?你是什么?”

  “这田是我的叔叔的,我的叔叔就站在那里。你们要干什么,是不是该先说一声?”

  “唔?”执达吏似乎是个脾气暴躁的人,面孔立即转成猪肝色,恶狠狠地说:“你这小子,谁要你多嘴啦?有话就叫他站出来讲。”

  “我叔叔不会国语,我这不是站出来讲了吗?”

  “你这是什么,真是无礼!我是地方法院的冈崎执达吏,正在执行公务。你小子休得无礼,否则不放过你。”

  “原来是冈崎先生,失敬失敬。请冈崎先生不必口口声声说我无礼。我只是在请问你罢了。”

  “没有必要回答你。喂,插啊!”

  “慢着慢着!”维梁喊后才说:“冈崎先生,你得讲讲理啊。业主在这里,你非法入侵私人产业,这是代表法院的人应有的态度吗?”

  “无礼!”冈崎的脸更膨胀了,气得几乎发抖。

  “各位大人,各位先生,请各位评评理,我这是无礼吗?我相信已尽了礼,好言好话请问这位执达吏先生,他偏偏说我无礼,认为没有必要回答我。请各位给我一个公道,我是不是无礼,谁才是无礼。”

  一位年纪较大的巡查挨近执达吏,耳语了什么,执达吏这才不情愿地点点头,再睨了一眼维梁说:“我是奉命来查封这块田的,还有好多块,佃人陆仁四,这块田被封了,以后不得踏入田一步,犯者严办不贷!”

  “我们反对!”维梁说:“我们是守法善良的农民,我们没有犯法。无缘无故地就要封我们的田,我们万万不能同意。”

  “不能同意?”执达吏又胀红了脸。“你发疯了?法院要封,你能不同意?”

  “不错。我们没有犯法,我们的田没有理由被封,当然要反对。或者你能告诉我们为什么封,如果我们心服了,当然让你们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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