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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奇怪哩。母亲的神色已经较明显了。下巴轻轻地在摇,眉心一小块皮肤微微有光,整个面孔是凝重的,但可以断言,那不是愤怒,毋宁更近乎忧戚,也许可以说有着一抹莫名的激动。

  玉燕进去了,母亲稍稍挪了挪身子,坐得深些,这才开口。

  “说给我听听。”

  不像是对谁说的。兄弟俩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启齿。

  “咦?说呀。”

  “阿母……”维栋只得先说了。“我去了一趟新店仔,是有点事,弟弟也一起回来了。”

  “谁要你说这些?没用的东西。”母亲冷冷地说:“梁头,你说好了。昨天以来的事,让阿母也知道真正的情形。”

  维梁清楚地感觉到母亲已听到什么了,想瞒,显然已没用,而且母亲分明不是在生气,于是心情就自在些了。

  “阿母,你好像听到了是吗?谁说的?”

  “别管谁说的。现在整个九座寮的人都知道了,不,街路上也人人都听到了。我要知道实在的事。”

  “好的,阿母,我会告诉你,可是我先要你不必担心,不必忧虑。”

  “谁说我担心、忧虑?你说吧。”

  维梁终于把昨天以来的经过都说出来了。他微微激动着,不过也还维持着清醒,够使他考虑到不必把被打的事也全部吐露出来。

  “你不是被打得半死吗?”

  “半死?没有的事。谁说的?真是乱讲。”

  “有人说你被吊起来打的。”母亲的声音微颤着。

  “没有没有,几个巴掌,也挨了几拳,没别的。”

  “我看看,你过来。”

  母亲的眼有点昏花了,维梁上前让母亲细看。

  “刚才……刚才小杂种说的就是这个啊。”母亲的话更颤抖了些,几乎是喃喃地说:“梁头,梁头啊……你被打得好苦哦……”

  母亲在忍着,使劲地忍着。

  “阿母,这没什么的,一点也不疼了,你放心。”

  “你不疼,阿母疼啊。梁头……”

  母亲终于忍不住了,让眼泪滚落。

  “阿母……”维梁竟也控制不住自己,跪下去了,把面孔埋在母亲膝头上放声哭起来。

  甚至在留置场里,在那刚受凌辱的狠打猛揍之后,他都没让自己哭,只是流了一阵泪水的,可是此刻他再也忍不下去了──不,他不再想到忍,只是像个受了委屈的小孩童般,一任自己尽情地痛哭。

  “梁头,可怜的梁头……阿母也打过你,也许还打得更重……可是那是因为你不学好……梁头,你做的是堂堂正正的事,那是不该打的呵……”

  “阿母,不,不要哭了。”维栋也以哭声劝解母亲说:“哭了会伤神的,阿母,请你不要哭。”

  “好好,我不哭,可是梁头,你真叫阿母心疼的,阿母又怎能不哭呢?”说着说着,又泣不成声了。

  过了片刻,母亲的激动稍稍平息了,维梁也止住了哭。

  “好怪啊,不是吗?起来吧,梁头。被打了几下,实在没什么好哭的。”老人说。

  “是啊,阿母,没什么好哭的。”维栋说。

  “日本仔干的事,阿母看多了。‘走反’时,我们的人被杀了那么多。这些你们是不知道的,栋古,那时你才六岁,我尽量地不让你看到可怕的事,所以你不会记得的。那时候啊,唉唉,想起来心口还会悸哩。光在字纸亭那里就有七十三个。七十三个哩,很多都是用大刀砍断了头的。人们想把头和身子凑好才埋葬,可是哪里能够,最后只好算了,整堆地埋在一块。七十三个,你们想想七十三个砍断了头的尸首放在一块是怎样啊?”

  母亲断断续续地讲着,不算多么激动,但仍可以看出愤恨多过惊悸。

  “我们九座寮庄的陆家人也死了好几个。我们陆家的子弟兵,跟他们打了几仗,你们的仁勇叔公还是远近出了名的勇将哩。他一直打到竹堑,也杀了不少日本仔。那时的陆家人才叫威风哩。

  “对啦,阿母哭,也不全是为了心疼梁头被打。真的,几块乌青实在算不了什么,不是吗?阿母是一半高兴才哭的。因为我们陆家人又有人敢跟日本仔对抗啦。荣邦公和天贵公在天上听了,一定也会高兴的。梁头,你懂阿母的意思吗?”

  “懂!”梁头猛然地点了一下头。

  “阿母一直以为你没出息,不学好。阿母是错怪你啦。”

  “阿母……”

  “好好,梁头,你不必说什么,阿母全知道了。你还要去接你阿四叔是不是?去吧,明天一早就去。带些米去,维栋如果钱方便,也可以买些菜去,一定要把你阿四叔弄回来。”

  “好的。”维梁有力地点了点头。

  “呀!菜温得怎么啦?玉燕哪。”

  “阿母,我在这里。”

  玉燕早已来到门口处站着,也偷偷地流了好一会泪了。她说:“大哥,二哥,好吃饭了。”

  “去,去吃。好好休息呵。”

  兄弟俩在母亲的叮咛里,起身进厨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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