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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不,我当然爱你,但,爱应当是纯洁的。我们不能结合,那就应当纯洁到底。我宁愿我们这一段美丽的回忆是白璧无瑕的。文子,文子,求求你,不要让我多痛苦。”维梁扭曲着身子,抵御着镂心刻骨般的痛楚。

  “梁,你真是纯洁崇高的人啊。”

  “你能理解,我就最高兴了。”

  “可是梁,你没有想到吗?我们也可以结婚,永远离开有我们的熟人的地方。去日本也好,只要你愿意去,我便跟住你。我不相信我们过不下去。赤手空拳去闯的人多着啊。”

  “我知道。文子,别以为我没有这样的胆子和勇气,我有的。我再差劲,也不会养不活你我两人,看我这双手你就明白的。”

  “是啊。”她抚摸着他的手腕,还执起来压在脸颊上。

  “但是,我有一项重要的工作,需要我去完成。我是在赌着性命从事这个工作的。”

  她吃惊地抬起了头看他。他也盯住她,一剎那他就下定决心要把一切告诉她。她会理解的,绝不会因为他反抗日本的统治而对他有所不满,并且谅解他何以不能让两人的爱有个结果。

  于是他谈起来了。从武力反抗到据法理以争的台湾民族运动,以及目前他所从事的与日本拓殖会社之争。他坚决地表示,为了那些可怜的农民,他愿意尽一切可能,抗争到底。

  “自从离开台北回到故乡以后,我一直都在这方面努力奔走。老实说,我在你爸爸的书店工作时,学到了许多东西,也明白了许多道理,要不是有那一段日子里的读书机会,我就不会有这种眼光的。并且,如果不是离开台北,实际接触到乡下的农民们,我也不会干这种工作的。说起来,冥冥中好像有一种力量,安排我的前进路线。我虽然不是命运论者,但是有时想起这种种切切,便不免觉得有所谓命运了。文子,我的奋斗还在后头,我不得已,我没法丢下那些可怜的农人们。你能谅解吗?”维梁这样结束了长谈。

  “梁,你果然是个了不起的人。而且比我所知道的,更了不起更伟大。我为什么不能了解呢?”她的眼光里隐隐地透露出一种激动的光芒。

  “你不以为我是个‘不逞分子’、危险人物吗?”

  “当然不会。你是个英雄,是个革命者。”

  “我是在反对你们日本人啊。”

  “我知道。可是梁,你尽管做你的工作,我愿意等你。十年八年都无所谓。”

  “这是不可能的,莫说你爸爸妈妈不让你等,我也不愿许下任何诺言。我随时都有生命危险。就算不这么严重,坐牢总是不可避免的。我早已决心,这一生不结婚,把生命献给自己的同胞了。”

  维梁连自己都不由吃惊于自己的话。以前,他从来也没有这么彻底地想过的,可是说着说着,竟然没想过的事也冲口而出。彷佛自己原本就有这么崇高的理想与悲壮的情怀,而这理想与情怀使他陶陶然起来了。

  “我明白了。”她深深地舒了一口气说:“我还是愿意等,我是说试试。我父母早些日子已经为我安排了一桩婚事,不久就要相亲。我尽量地在推,可是……”

  “最后你会推不了的。”

  “嗯。不过我会想办法让对方知难而退。既然父母的命令不能反对,最后我只有使用这一着了。”

  “我还是劝你,如果有好的对象,那就安安稳稳地做个平凡的家庭的人吧。我真不愿意这么说,可是不得不说出来。”

  “也许正如你所说,有什么力量在冥冥中安排着。不过如果这个安排,将来会使我们在一起,那时你当然不会拒绝我的,对吗?”

  维梁只好点头了。时间之流终于拆开了这一对纯洁的恋人。临去依依,终须一别,维梁送文子到街口,时已近午,在一家小饮食店吃了简单的午饭,文子也就搭乘汽车回台北去了。

  出了饮食店后,两人是从灵潭陂的唯一的一条街道走过去的。卵石路,两旁都是古老的商店。一个是素净淡雅的妙龄洋装少女,一个是戴顶笠仔,台湾衫裤,赤脚的年轻小伙子。他外表是常见的庄稼人,面孔却不是,即使是不认识的人也可以一眼看出,他不是寻常的庄稼汉子,而是有知识的。认识的人都知道他是当今庄里最显赫的门第的子弟,是庄长的远房堂弟,也是公学校训导陆维栋的亲弟弟。尽管门第显赫,可是人们也知道,如今的陆家已不再是当年有如土霸的陆家了,因为他们已渐渐没落。人们只知道,现在整个庄里,就要数八角塘的涂姓人了。涂家人从日本人手里得到了鸦片的专责权,还有一大片“拂下”的上等田,正在聚集财富──事实上已是庄里的首富。尽管有些人背地里偷偷地,而且不屑地说,涂家人是因为“走反”时,暗中为日军带路,出卖了自己的同胞,才得了那种好处的。可是这也无损于他们为庄中首富的地位。而庄里有更多的人,只认得财富,有财有富,便是最值得敬重,最了不起的家族。尽管许多人也明白,整个庄里,就属这个年轻庄稼小伙子的日语最流利最纯正──有人斩钉截铁地认为,比他那位训导先生哥哥还地道──虽然这也可以构成受人刮目相看的条件,无奈他只是个穷措大,而且还是靠在日本人书店当伙计学会的,这就使这种敬意打个很大很大的折扣了。

  所以这一男一女并肩走在街道上,虽然能引起人们的好奇,却也没有惹过来太多的眼光。当然啦,如果人们知道了那个女的是与他相爱的日本妹仔,而且还是他头家的千金,那情形便可能大不相同了。

  回程,维梁独个儿在同一条街道上走过去。他的脚步快了好多好多,头还是低垂的──这只是因为他正在集中精神想心事。不信那眼光可为左证,它们正在发着寒光。

  “你是英雄、革命者……”这是她说的。

  “你比我所知道的,更伟大,更了不起……”这也是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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