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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郡的选拔能不能通过呢?万一失败了,该怎么办?还有,如果侥幸通过了,那更不得了。想到那个场面,那尊贵的东宫殿下,无数的大人物,要让自己所教的小学童上台说话,真使他禁不住感到晕眩,简直不知如何是好。校长先生看上他,是表示看得起他,器重他,这是件光荣的事,而能参加那种场面,更是无可比拟的光荣事。可是万一在那种场面竟不能做到完美的程度,不仅是个人的失误,也是校长先生的、以及整个学校的失误,甚至也可能被认为是整个台湾教育、台湾统治的失败哩。我真恨不得自己有勇气向校长先生推掉这个差使。理由是现成的:不能胜任啦,日语恐怕不能讲得纯正啦……但没有一个行得通。

  没有办法,他只有硬着头皮干下去了!

  他费尽力气,绞尽脑汁,写了一份讲词草稿,送给校长先生过目。在这篇需时两分三十秒的讲词里,他极力装进了三百六十万岛民的感激与惶恐,说这不仅是领台二十八年以来,同时更是自有台湾历史以来,所有本岛人的最大荣耀,并表示誓做一个堂堂正正的大日本帝国臣民,将来长大后要为帝国尽忠,为社会尽力,以副天皇、皇后两陛下以及皇太子殿下的眷爱。

  安枝对维栋所草拟的讲稿,倒颇称赞了一番,不过也认为有些地方需要再加斟酌。结果校长亲自动笔修改,又花了一番工夫,才算定稿。

  维栋第一步选了五个自己班上的学童,有三个男的两个女的,作为候选人员,让他们背讲稿,然后再一一纠正发音及腔调,淘汰了其中一男一女。每天的课上完了以后,都把选中的两男一女留下,一次又一次地让他们练习,常常到日落西山才放他们回去。

  四月廿五日,皇太子殿下终于抵台,当天的行程是在基隆上岸后略事休息,接受欢迎仪式后,乘火车到台北。抵达台北火车站是在下午两点半。

  维栋他们这所学校的全部教师放了一天假,奉命到台北去奉迎,维栋还被命携那三个候选学生去看看。根据校长的说法,这是练胆子,同时也有一点慰劳的意思在内。

  多天以来,不仅是校内同事间,连街路上、小村子里,人们一碰头,莫不以这件破天荒的大事来作为话题。按日本式的话来说,这是“皇太子殿下的御行启”,不过在一般民间,就成了“日本太子来台湾”。

  “日本太子要来啊。这很有趣哩。”

  “没啥稀奇。以前清朝时,嘉庆君也来过。”

  “你看过吗?”

  “没有!那是古早古早的事。”

  “有热闹好看啦。”

  “台北才不得了。到处竖了彩门,家家户户还得挂灯笼,店门都特别装饰了。”

  “哎呀,这不是和什么神社的大祭一样吗?”

  “才不只啊。连生蕃都给调来了一大群,有的要跳蕃舞,也有唱杵歌的。”

  “在台北吗?”

  “当然是啊。”

  “太子会看吗?他不怕被生蕃馘去头?”

  “别傻啦。不过听说军队也会出动的。”

  “军队?干啥?”

  “警卫啊。”说的人忽然压低声音:“因为他们怕台湾人反,行刺。”

  听的人脸色一变,噤口不敢言了。当然也有更多窃窃私议的。说是太子人又丑又矮,因为大正长过“棉花”。也有人肯定地认为将来来台湾的太子是“假包”,因为害怕,所以由一个替身来。

  这天一早维栋就赶到学校。他是全身文官打扮──这时的文官已不再有那些闪亮的金边与金钮扣,从上到下一律黑色,几个本岛人同事也都一样装束,只有未“任官”的“教员心得”【注:此时“教论心得”已改称为“教员心得”,简称“教心”。】是穿西服打领带的。日本同事,从校长以次,一律“纹付,袴”。他们把家眷也都带来了。女人不用说也全是和服,脚下则为“白足袋”与“草履”,她们那种装束,真可说是大红大紫,乍看恰如一丛丛开满花朵的花树。

  一行人在校长安枝带领下,坐一程巴士来到新店仔,然后搭北上的火车。车上是空前的拥挤,虽然坐的是二等车,可是座席已不容易找了,只有校长夫妇可以坐。三等车那边更不得了,人行道上都站满着乘客。车上也都是人手一支日本国旗,远看有如一片旗海。沿途所经过的每一个市镇、村庄,毫无例外地都气象一新了,家家户户高挂日本国旗,并且张灯结彩,尤其那些张挂在门口的对对大型灯笼,整齐地排列成一直线,把大小街路点缀得喜气洋洋。

  台北街头情形更热烈,更绚烂。他们这一行人因为时间还早,便决定去新公园休息。一路上也都是灯笼与旗海,只要闭目一想,便可想象夜间这些灯笼都点亮了的景象。大小街道上,到处都是一片人海,不用说是为了欢迎皇太子殿下,而从附近拥进台北市的。

  绕过正面的希腊风格宏伟建筑的博物馆,来到多种热带树繁茂着,一片郁郁苍苍的林地,在喧哗鼎沸的人声中,传来一种曲调奇异的音乐。原来在音乐堂那边,生蕃舞已经上台表演了。好多好多的人,把音乐堂前面的广场密密层层地围住。平时那么冷淡静谧的地方,怎么忽然会拥过来这么多的民众呢?真令人匪夷所思,不过有一点倒是无可置疑的,那就是:这种升平景象,确实是日本人来台湾后二十八年以来所仅见──但这也只是“城内”而已,台北市区内的另一个角落,却呈现着另一番景况。

  那是大稻埕一带。那里虽然也是张灯结彩,停仔脚外廊的柱上都挂着写有“御奉迎”字样的灯笼,但街道上的行人却与平时毫无两样,甚至在那许多装饰物衬托下,毋宁是显得有些冷清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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