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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爸爸,这没什么啊。”

  “怎么没什么。一直就觉得你对他的样子,有点不可靠的,果然是这样。”

  “爸爸,爱是神圣的。”

  这也是维梁第一次从她嘴里听到“爱”这个字眼,因此他浑身震颤了一下。他几乎听不下去,可是怎么也没法离开。

  “爱!你竟然说是爱!文子,你知道爱是什么吗?你来台湾,也不过七八个月啊。”

  “当然知道。七八个月,要认识一个人,够长了。”

  “你知道他是台湾人吗?他是‘张科罗’啊。”

  维梁的身子又激烈地震颤了一下。头家从来也不曾提过这个字眼的。

  “爸爸,请您不要说这样的话。”

  “为什么不说?”从头家的口吻可以听出,他在渐渐激动、发怒。“他不是‘张科罗’是什么?”

  “他也是一个人,而且是有为的人、了不起的人,比任何人,任何日本人都不逊色的。”文子也拼命地为他辩护。“爸爸,至少你也不能否认这一点,是不是?”

  “马鹿。他怎能跟日本人比!‘张科罗’就是‘张科罗’。”

  “爸爸……”

  “不要说了,文子,这事情,爸爸绝对不能允许。你妈妈必定也一样。”

  “爸爸,他专检就可以派司了。他要考医专,我相信也不会有问题的。他……”

  “别说啦!”做爸爸的终于决意似地说:“如果妳不听话,爸爸要把你送回东京去。对啦,你一定得回东京去。你不能在这儿,根本就不应该让你过来的。”

  “不要那么生气吧。”太太在说:“文子一定会听话的。是不是,文子?我们也不一定一直让陆君待在我们家。”

  维梁听不下去了,悄悄地下来,躲入梯下小房间。他跪坐在那张矮桌子前面,浑身的震颤一直在继续着、廿烛光的台灯从矮桌上把光线投射在他脸上、胸上,房内的空间有一半以上,被他的影子遮住。他奋起全身的力量,想遏止颤抖,可是他越是用力,身子就抖得越厉害。彷佛有无数枝利箭朝他身上各部分飞过来,插进去,腥红的血潮从他那孤独无依的身上殷殷流出来。

  他会把她遣回东京去的,他说出的话一定做得到,他就是那样的人,只因她爱上了一个台凭人……

  “张科罗就是张科罗!”他竟然也会这样说。近三年间的相处,他从未听到过从他嘴里说出这句话。甚至想都不能想象他也会说这句话的。一直以为他根本就不知道有这么一句话的。他的鼓励、他的温情、他的慈祥,这一切,原来都是假的──不,原本也许是真实的,但当他的女儿开始考虑到要嫁给一个台湾人的时候,“张科罗就是张科罗”了。

  他,原来也只是个“日本人”……

  有金边的黑帽、黑衣、黑裤、腰边一把佩刀,那是日本仔,日本,曾经使少不更事的维梁,听到一句“日本仔”或者“日本”,那一身黑与发亮的佩刀就会凭空在脑子里映现,使他逃得四脚不着地。而松崎头家的身影,竟尔那么自自然然地就跟这脑子里的黑影子重迭在一块了。

  不过,爱情毕竟是可靠的。只有爱能战胜一切。只要她坚定──不错,她是坚定的,一定坚定的──还有什么障碍不能冲破?大不了与她相偕一走了之。逃得远远地,永不再回头。天地毕竟是广阔的。那时,就会只剩下我与她两个人,没有任何第三者。那会是个多么美妙的天地啊。我会保护她,爱她,用全生命来保护她,爱她,给她爱,给她幸福,给她一切……

  当他想到这些时,现实就把他的这些绮丽的念头轰的一声炸得粉碎了。你能给她安全吗?能给她幸福吗?能给她一切吗?凭什么?凭你家乡的那几块旱田吗?那几幢破旧的烂屋子吗?你的双手有多大力气?挣得到几个钱?岂不是一切都不能给她吗?那些日本仔也不会放过你的。那一身黑,那把佩刀。你往哪里逃?你岂不是自身的安全都无法保障吗?

  如果他们真地来了,她也许可以保护我,把他们赶走。噢噢,陆维梁,你竟然要一个女人来保护你吗?可笑啊,可笑。也许不必吧。她会有办法的。她会说服父母,得到他们的同意。她会坚持。她坚持,父母又能如何?

  溺水者,连一根稻草也要抓。他死死地抓住这么一根稻草,等待奇迹出现。可是他不得不发现现实并不如此,稻草毕竟发生不了作用。

  在几次维梁所听到的谈话里,她确实是在坚持,有时是哭着恳求,有时甚至说如果迫她回东京,她便要从船上投身太平洋的波涛里。可是都没用,松崎头家比她还要坚定。不知有多少次了,早晨维梁看到她起来时,两眼哭肿着。

  可怜的人……

  维梁知道她是坚贞的,唯其如此,他也相信她会从船上跳入太平洋。他不要她死。剩下的唯一的路,是自己隐身而退。

  于是一天夜里,他悄悄地溜回家了。他没有留下一个字,更没有互相叮咛珍重。他相信她会明白他的意思。爱过,也被爱过,这也是一种满足。他就是怀抱着这破碎的满足感与满心的依恋,离开那家书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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