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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想怎么做?”

  “就是你说的煽动吧。煽动阿四叔、阿浪哥他们那些人,起来跟拓殖会社争,要他们降低租谷,也降低肥料的价钱,此外就是改订租约,要他们碰到天灾时,好比水灾啦、旱灾啦,要减租,不能硬性规定多少多少的租谷。其实这些都是合情合理,完全合乎人道的要求。”

  “嗯……他们愿意吗?”

  “这就是我要做的事。农人们都忙碌得可怜,没有办法互相连络,有的人根本就不知道怎么做,也有的人怕事,我就是要使他们团结起来,大家共同来对付拓殖会社。”

  “……”

  “还有,他们需要有人替他们讲话,帮他们向对方交涉,这些都是他们做不了的事。”

  “你一个人吗?”

  “当然不是。拓殖会社除了在赤牛埔以外,还有淮仔埔、五角林等地方的土地,尤其新店仔、梅坜一带更多,总共有三千来甲,佃户也有四五百家,一个人当然干不了。”

  “哎呀,可是个大事哩。”

  “嗯,规模是不算太小啦。”

  “我想……”维栋又想了想才问:“这也不是有人请你做的吧?”

  “没有,我自动去做的。”

  “那你是得不到任何好处的喽。”

  “大哥,你怎么又说起了好处呢?老实不瞒你,先前你也说有什么好处,我差一点就不想跟你讲话了的。”

  “这么严重!”做哥哥的苦笑了一下才又说:“我总觉得……哎哎,我说不上来。”

  “我知道的,做事索取代价,这本来是天经地义,可是也有例外的。”

  维栋默默然点了一下头。

  “是日本仔的什么人讲的。‘人生感意气,生死何足论’,这也正是我的心情。不过大哥,这事无关生死,请你放心,也绝对不致于连累了你。”

  维栋又点了一下头。

  维梁受了自己的热诚的驱使,不觉又说了一大段话,大意是说:当今日本仔纯粹以统治者自居,剥削、榨取、任意宰割不必说,其他台湾人原本应当享有的平等、自由,一概付诸阙如,连话都不能讲,有苦更不能诉。这样的政治,绝对需要改革的。那些日本仔,嘴边挂着一视同仁,爱护台湾人,都只是说说而已,一派谎言。在这样的情形下,平等、自由、民主是绝不会凭空来到台湾人头上的,必须大家来争取。以目前而论,要争取到这些,恐怕还得走一段遥远的路,甚至希望渺茫。不过有一点是确实的,不去争取,便绝无法得到。而无法得到,台湾人也就永远无法过真正幸福的生活。他就是愿意在这条荆棘之路上,付出一份心血,尽一份棉力的一个。

  这一番话,使得兄弟俩的位置几乎颠倒过来了。以前,维栋是绝对高高在上的,可是如今维栋发现到,弟弟确乎比他更有思想,更有知识。事实摆在眼前,他无法不承认。他终于渐渐理解弟弟的为人了。

  唯一他觉得不可解的,是弟弟怎么能在这短短的期间内,就变成这个样子呢?

  自然,在书店里当一名店员,可以看很多的书,吸收很多的知识,接触很多的事物,那是不必怀疑的。可是仅仅两年多三年不到,就能达到这个程度吗?只因维栋身边围住了一座墙,使他无法放眼看广大的世界,所以他才会有这个怀疑。不过在维梁这边来说,也确实是吃了不少苦头,然后才悟得了一些道理的。易言之,那一段岁月,正是他生命中的一页血泪史。

  三年前的四月初,维梁独自飘然来到台北,投靠一个公学校时的好友的舅父家。这位舅舅在大稻埕做小生意,卖一些菜蔬水果之类,因为买卖的关系,偶尔也出入几个日本人的住宅。这位舅舅很同情维梁的遭际,且又是故乡有名望的陆家人,看到维梁相貌堂堂,一派斯文,所以很高兴地表示愿为他斡旋工作。维梁本来是抱着走一步算一步的念头闯到台北来的,因为他有一身在农家锻炼过的好筋骨,所以必要时他苦工也愿意干。却没料到那位舅舅帮他问了平时出入的一家日本人,那么凑巧,这个日本人有位同乡在城内的本町开一家书店,正好要找一名店员,于是维梁北上后的第四天便顺利地找到了这份小差事。书店那边管吃管住,工作则打打扫扫,看看店门之外,偶尔也为头家和太太跑跑腿,算得上轻松写意。

  使他感到意外的是那个日本人头家松崎,竟然是和蔼可亲的长者。年纪大约已五十出头了,头顶秃了一大块,矮矮胖胖的,不时都挂着一张笑脸。维梁从小只知道日本仔是可怕的。从刚懂事时起,每当他不听话,或者撒野哭叫时,母亲一定用日本仔来吓唬他。好比“日本来啦”、“要把你交给日本仔”,养成了一听到“日本”或“日本仔”,就中了魔咒似地动也不敢动一下。在村子里,偶尔也会有“日本仔”【注:此处为警官代名词。】来巡视,那一身黑衣、黑裤、黑帽,加上腰边一把闪亮的佩刀,真可以把他和一群玩伴们吓得半死,一听有日本仔来了,大伙马上四散,各各找个竹丛或干圳躲起来,不敢动弹,呼吸都窒着,不然就拼命地逃,唯恐逃得不够快不够远。

  十二岁时,他进了公学校。全校九位先生之中,有五位是日本人,原本以为“日本”、“日本仔”都是黑帽黑衣裤腰间有剑的,如今他总算也明白了还有“日本人”,于是他对那些统治他们的人有了更深的认识,也不再那么害怕他们了。不过在他的印象里,他们就是“凶”的代名词,先生乱打人,日本仔也乱揍人,前者打学生,后者打老百姓。他不知看过多少次日本仔打人的镜头,多半都是矮个子的黑帽黑衣裤有剑的,当街叫住百姓,先是“克拉!”叫一声,继而是“过来!”待来人挨近,巴掌就飞过去,有时是左右开弓,有时则是拳脚并用。这样一顿之后,才怒斥:“你为什么打赤膊走在街路上?”或者“你为什么挑东西把担子放在街路中心?”来人如果不连连鞠躬说不是,那就演变成下一步:“到分室来!”或者“拘留”两天三天,或者再一场痛打猛揍,也可能罚五十钱。“日本仔打人,是毋需看日子的。”──这是民间常被提起的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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